出院后的程陌比许暖想象的还要虚弱。
他走路时需要扶着墙壁休息，爬楼梯成了不可能的任务，甚至连拧开矿泉水瓶盖都让他手指发抖。医生开的药塞满了整个抽屉，每种都有严格的服用时间，程陌却总是"忘记"。
“让我来照顾你。"许暖在程陌出院第三天宣布，拖着一个行李箱出现在他家门口。
程陌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但眼睛亮了起来："你确定吗？和一个病秧子同居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事。"
许暖推开他进屋，行李箱轮子在木地板上发出咕噜声："少废话，去沙发上躺着。我从图书馆借了十本心脏病护理的书，现在是你最专业的看护了。"
程陌轻笑，随即引发一阵咳嗽。许暖立刻放下书，轻拍他的背，直到咳嗽停止。程陌的手帕上又沾了血，他迅速把它塞进口袋，但许暖已经看见了。
“今天第几次咳血了？"她问，声音刻意保持平稳。
“第一次。"程陌明显在撒谎，"真的。"
许暖没有拆穿，只是扶他到沙发上躺下，然后开始整理带来的行李。她把衣服挂进程陌空荡荡的衣柜，两人的外套肩并肩挂在一起，像一对亲密的朋友。
“这是什么？"她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鞋盒，里面装满了照片和剪报。
程陌想坐起来，但体力不支又倒回沙发上："小时候的比赛报道...没什么好看的。"
许暖翻看着那些发黄的报纸，每一张都有少年程陌的身影——站在领奖台上，坐在钢琴前，被记者簇拥。"钢琴神童"、"中国的莫扎特"、"未来之星"...标题一个比一个夸张。照片里的程陌笑容灿烂，与现在判若两人。
“十二岁之后就没有了。"许暖注意到时间断层。
“那是确诊的时候。"程陌的声音从沙发传来，"医生说我必须停止公开演出和比赛。母亲很失望...她去世前最后的话是责怪我浪费了天赋。"
许暖的心揪成一团。她放下盒子，走到沙发边跪下，握住程陌的手："她不是真的责怪你，只是...太遗憾了。"
程陌望着天花板："我知道。所以我答应她会继续创作，直到..."他的声音低下去，"直到我弹不动为止。"
许暖把脸贴在程陌的胸口，听着他不规则的心跳声："我们一起列个清单吧。"
“什么清单？"
“愿望清单。"许暖抬起头，"在你...在我们还有时间的时候，想一起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想完成的音乐。"
程陌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用手指梳理许暖的头发："好。"
那天晚上，他们趴在床上写下了长长的清单。有些项目很简单，比如"一起看日出"、"教许暖弹《致爱丽丝》"；有些则近乎奢望，比如"去维也纳听新年音乐会"、"完成《永恒的温度》协奏曲"。每写完一条，程陌就会吻一下许暖的脸颊，仿佛要用这些吻封印每一个承诺。
第二天早晨，许暖被钢琴声惊醒。她迷迷糊糊走到客厅，看到程陌坐在钢琴前，只穿着睡裤和白衬衫，晨光透过窗帘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他弹的是一段许暖从未听过的旋律，复杂而深沉。
“新作品？"许暖走到他身后，环抱住他的肩膀。
程陌点点头："《永恒的温度》的第二乐章。"他拉起许暖的手放在琴键上，"来，我教你弹《致爱丽丝》，从清单上划掉第一项。"
许暖坐在他身边，程陌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引导她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他的体温比常人低，但触碰却让许暖的手心发烫。简单的旋律在两人手下渐渐成形，虽然许暖总是按错键，但程陌耐心极了，一遍遍重复，直到她能独立弹出一小段。
“你学得真快。"程陌微笑，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许暖注意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休息会儿吧。"她扶程陌到沙发上躺下，给他倒了水和药。
程陌乖乖吞下药片，但眼睛一直盯着钢琴："我想尽快完成那部协奏曲...时间不多了。"
“别这么说。"许暖的声音突然尖锐，"你会好起来的。"
程陌没有反驳，只是握住她的手："我只是陈述事实。医生说我的心脏功能只剩下35%了，而且还在持续下降。"
许暖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她恨这些数字，恨那些医学术语，恨程陌平静接受命运的态度。她才二十三岁，还没有学会如何面对爱人的死亡倒计时。
“我爸妈想见你。"她突然说，转移话题。
程陌明显僵住了："你...告诉他们了？关于我的病？"
“嗯。"许暖点头，"他们很担心。"
“他们应该担心。"程陌苦笑，"女儿和一个将死之人在一起..."
“闭嘴！"许暖猛地站起来，"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程陌惊讶地看着她，然后轻轻点头："抱歉。什么时候见他们？"
“周六午餐。你能行吗？"
“为了你，我什么都能行。"程陌试着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许暖赶紧扶住他。
周六那天，程陌难得地精神不错。他穿了深蓝色西装，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甚至喷了一点古龙水。许暖帮他调整领带时，注意到他偷偷在舌下含了一片药。
“紧张？"她问。
程陌诚实地点头："非常。我想给你父母留个好印象。"
许暖父母住在城郊的高档小区。当出租车驶入小区时，程陌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许暖握住他的手，感觉到冰凉的汗水。
“没事的，"她轻声说，"他们只是担心我。"
许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医院护士长。他们的房子整洁温馨，墙上挂满许暖从小到大的照片。程陌站在客厅中央，像个误入别人生活的幽灵。
“你就是程陌。"许父上下打量他，语气不冷不热，"听许暖说你是个钢琴家？"
“曾经是。"程陌声音很轻，"现在主要教课和创作。"
午餐气氛僵硬。许暖母亲不断给程陌夹菜，同时用专业的眼光评估他的气色和食欲。当程陌又一次咳嗽离席时，许暖母亲跟进了洗手间。
“妈！"许暖想阻拦，但父亲叫住了她。
“暖暖，我们需要谈谈。"许父放下筷子，"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和一个...病人在一起？"
许暖握紧拳头："他不是'一个病人'，他是程陌，是我爱的人。"
“你才二十三岁！"父亲声音提高，"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为什么要绑在一个垂死之人身上？"
“爸！"许暖震惊地看着父亲，"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是为你好。"父亲压低声音，"你知道照顾一个终末期心脏病患者有多难吗？你准备好看着他一天天衰弱，准备好面对随时可能的急救，准备好..."
“准备好失去他。"许暖打断父亲，声音颤抖，"我当然没准备好。没人能准备好失去所爱之人。但这不能成为不去爱的理由。"
洗手间门开了，程陌和许母走出来。程陌的脸色更加苍白，显然听到了部分对话。午餐在尴尬的沉默中继续，直到程陌突然站起来。
“叔叔阿姨，感谢款待。"他声音平静但坚定，"我想说几句话。我知道自己不是许暖的理想选择，也不奢求你们的祝福。但请相信，我会尽我所能让她快乐，在我有限的时间里。"
许母的眼睛湿润了："孩子，我们不是..."
“妈，爸，我们该走了。"许暖打断她，拉起程陌的手，"程陌需要休息。"
回程的出租车上，程陌异常沉默。许暖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别在意他们的话，"许暖轻声说，"他们只是不了解你。"
程陌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他们是对的。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
“我的未来我自己决定。"许暖坚决地说。
那天晚上，程陌的病情突然加重。许暖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她循着微弱的灯光来到书房，看到程陌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对着麦克风说话，面前摊开着乐谱。
“...今天教你的和弦进行要记住，这是肖邦最常用的技巧..."程陌的声音虚弱但温柔，他在录制教学视频。
许暖正想进去，却听到程陌继续说："许暖，如果你看到这个视频，说明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但请记住，音乐是我们永恒的联结..."
许暖捂住嘴退回卧室。她蜷缩在床上，泪水浸湿了枕头。直到凌晨，程陌才悄悄回到床上，他的动作轻得像猫，但许暖假装熟睡，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
第二天早晨，程陌发高烧了。许暖打电话请了假，用湿毛巾为他物理降温。程陌在昏睡中不断呓语，有时喊母亲，有时喊许暖的名字，有时念叨着乐谱编号。
下午，许暖的父母不请自来。许母带着医疗包，许父则拎着一袋营养品。看到女儿憔悴的脸，他们的态度软化了许多。
“让我们帮忙吧。"许母轻声说，已经开始检查程陌的生命体征。
许父站在床边，看着这个夺走女儿心的年轻人："他弹得确实很好。我在网上找到了他的演奏视频。"
许暖惊讶地看着父亲。
“我只是...想了解是什么吸引了你。"父亲尴尬地说，"那首《雨巷》...很美。"
高烧三天后，程陌终于清醒过来。他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但坚持要坐到钢琴前。许暖扶着他，感觉他的体重比住院前又轻了许多。
“听这个。"程陌弹了几个音符，是《永恒的温度》的主题，"这是给你的。"
许暖含着泪点头："很美。就像阳光照在雪地上。"
程陌微笑，继续弹奏，但手指突然痉挛，砸出一串不和谐音。他痛苦地抱住双手，额头抵在琴键上，发出一声闷响。
“又疼了？"许暖急忙拿来止痛药和热水。
程陌吞下药片，呼吸急促："越来越频繁了...手从入门到高级。还有《永恒的温度》的全部教学解析。"
许暖看着屏幕上整齐排列的文件夹，每个都标注着日期和内容。最早的课程是基础乐理，最新的则是复杂的演奏技巧。程陌一直在准备这些，为了她...为了他离开后的她。
“你什么时候..."
“陆陆续续做的。"程陌轻声说，"希望我不在的时候，它们能帮到你。"
许暖无法回应。这份礼物的重量几乎压垮了她——这是程陌用自己的方式，跨越生死界限来爱她。
“我爸妈...他们想帮忙联系瑞士的医院。"她突然说，改变话题，"我爸有熟人在那里。"
程陌明显怔了一下："你告诉他们了？关于手术的事？"
“嗯。他们...支持我们的决定。"
程陌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真好...即使是为了你..."
许暖握住他的手："所以，你的决定是？"
程陌望向窗外。春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想试一试。"他轻声说，"为了那30%的机会...为了你。"
许暖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微弱但坚定的心跳。这一刻，30%已经足够。足够希望，足够爱，足够继续前行。
那天晚上，趁程陌睡着，许暖偷偷听了他的录音。电脑文件夹里整整齐齐排列着上百个音频文件，从基础乐理到高级演奏技巧，全是程陌为她录制的"课程"。最新一个文件是昨晚录的，标签是"当你思念我时"。
许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程陌虚弱但温柔的声音流入耳中：
“许暖，今天是我们相识的第128天。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正在以另一种方式陪伴你。不要为我悲伤，音乐家从不真正死去，只要他们的音乐还在被人演奏..."
许暖关掉音频，泪如雨下。她打开程陌的医疗报告，再次阅读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医学术语。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早晨，当程陌醒来时，发现许暖穿戴整齐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程陌虚弱地问。
许暖深吸一口气："我联系了瑞士的那家心脏专科医院。他们看了你的病历，说有45%的成功率。"她拿出信封里的文件，"这是预约确认函。我们下个月就去。"
程陌震惊地看着她："许暖...我们讨论过这个..."
“不，是你单方面拒绝了。"许暖声音坚定，"但这次不一样。我查过了，他们最新的神经保护技术可以最大限度避免手指功能损伤。45%的几率值得一试。"
程陌摇头："那剩下的55%呢？死在手术台上，或者变成植物人..."
“那我们至少试过了！"许暖几乎喊出来，"程陌，我无法接受你就这样放弃。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音乐！"
程陌沉默了很长时间。窗外，一只知更鸟在阳台上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
“让我考虑考虑。"他终于说。
许暖知道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她俯身拥抱他，感觉到他嶙峋的脊背和急促的心跳。这个拥抱里，有太多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希望。
“对了，"程陌突然说，"我想完成愿望清单上的一项。"
“哪一项？"
“教你完整弹一首曲子。"程陌微笑，"不是《致爱丽丝》那种简单的，而是真正的好作品。"
许暖点头："好。但你得答应我认真考虑手术的事。"
程陌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我保证。"
那天下午，阳光出奇地好。程陌坐在钢琴前，许暖在他身边，两人一起弹奏德彪西的《月光》。程陌的手指虽然虚弱但依然精准，许暖则全神贯注地跟随他的引导。错误的音符不少，但旋律依然美丽动人。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程陌轻轻吻了许暖的额头："你学得真快。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比我更好的钢琴家。"
许暖摇头："永远不会。但我会让你的音乐一直活下去。"
这是他们之间无言的约定——无论结果如何，音乐将是他们永恒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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