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的四月,程陌的病情急转直下。
那天凌晨,许暖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她打开床头灯,看到程陌蜷缩在床边,手帕上满是鲜血,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马拉松。
“去医院,现在就去!"许暖跳下床,手忙脚乱地拨急救电话。
程陌想阻止她,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呈现出可怕的灰白色,嘴唇发紫,手指紧紧抓住胸口的睡衣。
救护车来得很快。医护人员熟练地把程陌抬上担架,给他戴上氧气面罩。许暖抓起外套和手机跟上车,看着心电监护仪上不规则跳动的线条,胃部拧成一团。
“肺动脉高压急性发作,需要立即处理。"急救医生对许暖说,同时给程陌注射了一针药物。
程陌的眼睛半闭着,但他的手摸索着找到了许暖的,轻轻握了一下,仿佛在说"别担心"。这个小小的动作让许暖的眼泪夺眶而出。
医院走廊的灯光刺眼而冰冷。许暖坐在抢救室外的塑料椅上,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每走一格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的手机响了两次,是学校问她为什么没去上课,她简短地回复了请假信息。
四小时后,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陈医生走出来,白大褂上沾着些许血迹,脸色疲惫。
“暂时稳定了,"他说,"但情况不乐观。右心功能进一步下降,血氧只有82%。"
许暖的手指绞在一起:"他会...?"
“如果继续恶化,可能撑不过三个月。"陈医生直白地说,"我建议尽快决定是否去瑞士手术,他的身体条件每况愈下,很快就会失去手术机会。"
三个月。九十天。许暖的大脑自动换算着,数字像尖刀刺入心脏。
“我能见他吗?"
“可以,但他现在很虚弱,别谈太久。"
病房里,程陌躺在各种仪器中间,手臂上插着输液管,鼻子里塞着氧气管。看到许暖进来,他勉强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得几乎看不见。
“嘿,"许暖握住他的手,努力控制声音不发抖,"又吓我一次。"
程陌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动了动:"抱歉..."
“别说抱歉。"许暖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陈医生说...我们需要尽快决定是否去瑞士。"
程陌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监护仪上的心率线不规则地跳动着。
“我想回家,"他终于说,"完成那部协奏曲。"
“程陌..."
“如果一定要死,"他睁开眼睛,浅棕色的瞳孔直视许暖,"我想死在钢琴前,而不是手术台上。"
许暖的眼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不要说'死'字..."
程陌艰难地抬起手,擦去她的泪水:"面对它,许暖。我们都清楚结局是什么。我只想在剩下的时间里,做些有意义的事。"
许暖无法反驳。她看着程陌凹陷的双颊和泛青的眼圈,明白他说的可能是事实。但这事实太残酷,残酷到她宁愿装傻也不愿接受。
“我去给你拿些换洗衣物。"她站起身,声音哽咽,"你需要什么?"
“书桌左边抽屉,"程陌轻声说,"有个蓝色笔记本...帮我带来。"
春雨还在下。许暖冒雨回到公寓,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程陌的公寓静得可怕,钢琴上还摊开着昨天他们一起研究的乐谱,一杯没喝完的茶早已凉透。
她先收拾了几件程陌的衣物和洗漱用品,然后走向书桌。左边抽屉里果然有一个蓝色皮面笔记本,旁边是一叠整齐的信封。许暖好奇地拿起最上面一封,上面写着"致许暖——当我离开后"。
她的心脏停跳了一秒。所有信封都标注了类似的字样,按日期排列,最早的一封竟然是他们相识后不久。程陌一直在写这些信,为离开做准备。
许暖颤抖着双手拿起蓝色笔记本翻开。里面是《永恒的温度》的全部创作手稿,几乎完成了,只剩下最后几页空白。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音符和修改痕迹,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擦拭而变薄,可见程陌对这部作品的执着。
笔记本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是许暖在初雪那天拍的,她站在雪地里笑得灿烂。照片背面是程陌工整的字迹:"我的暖阳"。
许暖把照片贴在胸口,深深吸气以平复情绪。她小心地将笔记本和信封一起放进包里,又环顾四周,想再带些能让程陌舒服的东西。
钢琴上的乐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他们昨天一起弹的德彪西《月光》,程陌在谱边空白处画了很多小星星和月亮,还有一行小字:"和许暖合奏,2023年4月12日,最美好的一天。"
许暖再也控制不住,跪在钢琴前痛哭失声。这座公寓里到处都是程陌存在的痕迹,到处都是他悄悄爱着她的证据。如果——当——他离开后,她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回到医院时,许暖在病房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停下脚步,从门上的小窗看到自己的父母站在程陌床前。
“...我们只是担心女儿。"父亲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她才二十三岁,不该承受这些。"
程陌虚弱但清晰地回答:"我理解...我也希望...她能有个更好的未来。"
“你爱她吗?"母亲突然问。
一阵沉默。许暖屏住呼吸。
“胜过生命本身。"程陌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正因为爱她...我才更不愿意拖累她。"
“那你应该明白我们的立场。"父亲说,"作为父母..."
许暖听不下去了,推门而入。父母惊讶地转身,程陌则闭上眼睛,像是解脱又像是痛苦。
“爸,妈,你们来干什么?"许暖挡在程陌床前,声音颤抖。
“我们听说他住院了..."母亲试图解释。
“所以特地来告诉他离我远点?"许暖几乎喊出来,"你们知道他现在多虚弱吗?"
“许暖..."程陌在身后轻声唤她。
父亲上前一步:"我们只是担心你!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你受得了吗?等他走了,你怎么办?"
“那我就有了一段最美好的回忆!"许暖的眼泪夺眶而出,"而不是像你们一样,一辈子活在'如果当初'的后悔里!"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中了父母。母亲脸色刷白,父亲则像被击中要害般后退一步。病房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
“我们...先走了。"最终父亲打破沉默,拉着母亲离开。
门关上后,许暖瘫坐在椅子上,全身发抖。程陌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冰凉得像大理石。
“他们是对的..."他轻声说。
许暖摇头,拒绝继续这个话题。她拿出蓝色笔记本:"你要的是这个吗?"
程陌的眼睛亮了起来:"对。"他急切地翻开笔记本,检查创作进度,"还差最后十二个小节..."
“医生说你需要休息。"许暖提醒他。
程陌却挣扎着坐起来:"没时间了...许暖,帮我拿支笔。"
许暖知道争不过他,只好从包里找出钢笔递给他。程陌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但他坚持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停下来喘息或咳嗽。
能帮我找个录音设备吗?"写了一会儿后程陌问,"我想录下这段旋律...怕以后弹不动了。"
许暖从医院音乐治疗部借来一台便携录音机。程陌让她扶自己坐直,然后对着录音机哼唱那段旋律。他的声音虚弱但音准完美,复杂的旋律线在他口中如同清澈的小溪流淌。
“这是终章的主题,"录完后他解释道,"当所有悲伤都过去,只留下温暖的回忆..."
许暖握着他的手:"它会很美的。"
程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的鲜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护士们冲进来,许暖被请出病房。透过玻璃窗,她看到医生在对程陌进行急救,各种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一个小时后,陈医生走出来,白大褂上又添了新的血迹。
“暂时稳定了,"他疲惫地说,"但他的心肺功能在持续恶化。许暖,是时候做决定了——是尝试手术,还是...姑息治疗。"
许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手术成功率有多少?"
“以他现在的状况...不超过30%。而且即使成功,恢复期也会很长很艰难。"
30%。许暖的大脑自动换算着——七成可能会失去他,立刻,永远。但如果不去尝试,百分之百会在三个月内失去他。
“我需要...和他谈谈。"
“明天吧,他现在需要休息。"陈医生拍拍她的肩膀,"你也该休息了。"
那晚,许暖睡在病房的家属床上,每隔一小时就惊醒一次,确认程陌还在呼吸。月光透过窗帘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他瘦了太多,曾经让她着迷的侧脸现在棱角分明得像刀刻一般。
凌晨三点,许暖又一次惊醒,发现程陌的床空着。她惊慌地坐起来,看到阳台上一个瘦削的身影。程陌穿着病号服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对着月光看。
许暖悄悄走过去,发现是那张她站在雪地里的照片。
“怎么起来了?"她轻声问,怕吓到他。
程陌没有回头:"睡不着。"他的声音很轻,"月色真美。"
许暖站到他身边,发现他在流泪。月光下的泪痕像银线划过他凹陷的脸颊。
怎么了?"她搂住他瘦得惊人的腰。
程陌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好疼。不是心脏,是更深的地方...想到要离开你..."
许暖把脸埋在他肩膀上,闻着消毒水和他特有的雪松香气混合的味道:"那就别离开。去瑞士,赌那30%的机会。"
程陌沉默了很久,最后说:"让我考虑考虑。"
第二天早晨,程陌的精神出奇地好。他能自己坐起来吃早餐,甚至开了几个玩笑。医生查房时都惊讶于他各项指标的改善。
“回光返照"——这个词突然跳进许暖脑海,她立刻把它赶走,拒绝思考这种可能性。
“我想弹钢琴。"医生走后程陌说,"医院有钢琴吗?"
许暖询问护士,得知康复中心有一架老钢琴。她借来轮椅,推程陌过去。一路上,程陌的手一直紧握着那个蓝色笔记本。
康复中心的钢琴确实很旧,几个琴键都松动了,但程陌如获至宝。他让许暖扶他坐到琴凳上,然后打开笔记本,开始弹奏《永恒的温度》的已完成部分。
尽管手指不时痉挛,程陌的演奏依然充满魔力。许暖站在一旁,看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这一刻,他看起来不像垂死的病人,而像她初遇时那个忧郁而迷人的钢琴师。
弹到一半,程陌突然停下来,痛苦地抱住双手:"该死...手指不听话了..."
许暖蹲下来按摩他的手指:"休息会儿吧。"
程陌摇头:"没时间了...许暖,帮我个忙。去我公寓,把书桌右边抽屉里的U盘拿来。还有...钢琴下的录音设备。"
“你要做什么?"
“备份。"程陌简短地说,"以防...我来不及完成。"
许暖的心一沉,但她点点头:"我马上去。"
回公寓取东西的路上,许暖的手机响了。是母亲。
“暖暖,"母亲的声音出奇地柔和,"我和你爸爸谈过了...我们想帮忙。"
许暖愣住了:"什么意思?"
“瑞士那家医院...你爸爸有个同学在那里工作。他可以帮忙安排最好的手术团队。"
许暖停下脚步,心跳加速:"你们...支持程陌做手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支持你...因为你爱他。"
眼泪模糊了许暖的视线:"谢谢妈...我得先去拿些东西,晚点再聊。"
回到医院,许暖发现程陌已经回到病房,正在和陈医生交谈。看到她进来,两人立刻停止谈话,气氛有些微妙。
“拿到东西了吗?"程陌问,声音比刚才虚弱了些。
许暖点点头,把U盘和小录音设备递给他。陈医生趁机告辞,临走时给了许暖一个难以解读的眼神。
“医生说什么了?"许暖问。
程陌避开了她的目光:"例行检查而已。"他接过U盘,插到笔记本电脑上,"帮我扶起来一点好吗?我想工作一会儿。"
许暖帮他调整病床角度,然后坐在一旁看他工作。程陌专注地编辑着音频文件,把早上弹奏的片段导入电脑,时不时停下来修改乐谱。他的侧脸在电脑蓝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但眼神专注得近乎狂热。
“你在做什么?"许暖好奇地问。
程陌没有立即回答。他完成最后一步操作,然后转向许暖:"记得我说过要教你弹钢琴吗?"他指着屏幕,"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课程…从入门到高级。还有《永恒的温度》的全部教学解析。"
许暖看着屏幕上整齐排列的文件夹,每个都标注着日期和内容。最早的课程是基础乐理,最新的则是复杂的演奏技巧。程陌一直在准备这些,为了她...为了他离开后的她。
“你什么时候..."
“陆陆续续做的。"程陌轻声说,"希望我不在的时候,它们能帮到你。"
许暖无法回应。这份礼物的重量几乎压垮了她——这是程陌用自己的方式,跨越生死界限来爱她。
“我爸妈...他们想帮忙联系瑞士的医院。"她突然说,改变话题,"我爸有熟人在那里。"
程陌明显怔了一下:"你告诉他们了?关于手术的事?"
“嗯。他们...支持我们的决定。"
程陌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真好...即使是为了你..."
许暖握住他的手:"所以,你的决定是?"
程陌望向窗外。春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想试一试。"他轻声说,"为了那30%的机会...为了你。"
许暖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微弱但坚定的心跳。这一刻,30%已经足够。足够希望,足够爱,足够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