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墙白地板白灯光,刺眼得令人流泪。许暖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多器官功能衰竭。"霍夫曼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心脏、肝脏、肾脏都在快速恶化。以他现在的状况,任何积极治疗都只会延长痛苦。"
窗外的阳光灿烂得讽刺,照在许暖手指的蓝宝石戒指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三天了,程陌仍未恢复意识,只是靠机器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
“还有...多久?"许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如果撤掉支持治疗,可能几天,最多一周。"霍夫曼医生轻声说,"我很抱歉。"
许暖机械地点点头,眼前浮现出程陌在录音棚吐血前的笑容——那么满足,那么平静,仿佛已经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事。
“我想带他回家。"她突然说。
医生略显惊讶:"这不太符合常规..."
“他知道自己会死。"许暖抬起头,声音颤抖但坚定,"他早就知道。所以他完成了那部协奏曲,所以他...向我求婚。"她摸了摸戒指,"请让他最后的日子...在家里,在钢琴旁。"
霍夫曼医生沉默良久,最终点头:"我会安排救护车送你们回去,并提供家庭护理指导。"
程陌被送回家时,依然昏迷不醒。医护人员小心地将他安置在靠窗的床上,那里能看到客厅里的三角钢琴。各种药物和简易设备摆放整齐,一位和蔼的护工玛丽安将全天候协助护理。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许暖跪在床边,握着程陌的手。他的手指修长苍白,曾经能创造出最动人旋律的手,现在无力地垂着,静脉留置针周围泛着青紫。
“我们回家了,亲爱的。"许暖轻声说,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钢琴就在那里,等你好了就能弹..."
一滴泪水落在程陌的手上,但他没有反应,只有监护仪上不规则的线条证明生命仍在延续。
夜幕降临,许暖蜷缩在程陌身边的椅子上浅眠。半夜,一阵微弱的动静惊醒了她。
“许...暖..."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但许暖立刻弹起来。程陌的眼睛半睁着,目光涣散但意识清醒。
“我在这里!"许暖按下呼叫铃通知护工,同时握住程陌的手,"你需要什么?水?药?"
程陌微微摇头,艰难地抬起手指向书桌:"蓝色...笔记本..."
许暖拿来那本《永恒的温度》创作手稿,程陌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封面。
“版权...给你。"他气若游丝地说,"所有...作品...你的名字...旁边..."
许暖的眼泪夺眶而出:"不,别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办音乐会..."
程陌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虚弱但真实的微笑:"许暖...承诺我..."
“什么?"
“继续...弹琴...继续...生活..."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为我..."
护工玛丽安轻轻敲门进来,检查了程陌的状况,给他注射了缓解痛苦的药物。程陌再次陷入昏睡,但表情比在医院时平静许多。
第二天清晨,许暖被钢琴声惊醒。她猛地坐起来,以为程陌奇迹般地康复了,却发现是护工玛丽安坐在钢琴前,正在弹奏一首简单的赞美诗。
“抱歉吵醒你了,"玛丽安歉疚地说,"程先生昨晚说想听钢琴...我想即使昏迷中,音乐也能带来安慰。"
许暖看向床上的程陌,他的表情确实比平时放松。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桌抽屉里找出程陌之前录制的那些教学音频。
“能帮我接上音箱吗?"她问玛丽安,"这是他...为我们准备的。"
当程陌的声音通过音箱充满房间时,许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那是他健康时的声音,温暖有力,讲解着肖邦《夜曲》的演奏技巧。
“...注意左手的力度控制,像这样..."录音中的程陌弹奏了一段示范,琴声如流水般清澈。
床上的程陌眼皮微微颤动,但没有醒来。许暖坐在钢琴前,跟着录音的指示尝试弹奏。她的技巧远不如程陌,但用心倾注在每个音符上。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许暖白天弹琴、整理程陌的乐谱、播放他的录音;晚上则睡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握着他的手,害怕错过任何一个清醒的瞬间。
第四天傍晚,当夕阳将房间染成金色时,程陌再次睁开眼睛。这次他的目光更加清明,甚至能喝几口水。
“《永恒的...温度》..."他轻声说,"听...你弹..."
许暖立刻坐到钢琴前,翻开乐谱。这一个月她几乎将这部作品练熟了,虽然技巧不够,但情感充沛。当她弹完最后一个音符转身时,看到程陌脸上挂着泪水的微笑。
“美...好..."他轻声说,"比我想象的...更好..."
许暖跪在床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上:"程陌,求你...别离开我..."
程陌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擦去她的泪水:"不...哭..."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但坚持继续说,"许暖...抽屉里...给你的..."
玛丽安识趣地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许暖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有一个小信封,上面写着"当阳光再次照在钢琴上时"。
“现在...可以看了..."程陌说。
许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纸条和一把小钥匙。纸条上写着:"瑞士银行保险箱217号,密码是你我初遇的日期。"
“这是...?"
"母亲...留下的..."程陌艰难地解释,"够你...完成学业...追求梦想..."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许暖按下紧急呼叫按钮,同时扶起程陌帮他擦拭。医生预料的终末期症状开始显现,这意味着时间不多了。
玛丽安冲进来,熟练地给程陌注射了止痛药和镇静剂。咳嗽停止了,但程陌的呼吸变得更浅更快,眼睛半闭着。
“恐怕..."玛丽安低声对许暖说,"就是今晚了。要我联系任何人吗?"
许暖摇摇头。程陌在这世上几乎没有亲人,除了陈教授——但她想独享这最后的时刻。
当房间再次安静下来,许暖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将程陌抱在怀中。他的身体轻得惊人,像一具空壳,只有微弱的心跳证明灵魂仍未离去。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许暖轻声说,手指梳理着他汗湿的头发,"在'静默时光'咖啡馆,你弹奏着自己创作的曲子,忧郁得让人心碎..."
程陌的嘴角微微上扬,表示记得。
“那天我本来要完成毕业论文,结果一个字都没写...因为你的音乐太美了,美得让人忘记时间..."
窗外,夜色渐深,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许暖继续讲述着他们的回忆——初雪那天的告白,圣诞节的惊喜求婚,瑞士手术前的恐惧与希望...程陌偶尔眨眨眼或轻捏她的手,表示他在听。
凌晨三点,程陌的呼吸突然变得极其微弱。许暖抱紧他,感受着他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不规则。
“许暖..."他最后一次呼唤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谢谢你...给我的...温暖..."
然后,他的身体微微一震,呼出一口长气,再也没有吸进下一口。监护仪上的线条变成平直的一条,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许暖紧紧抱住他,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窗外,那年冬天的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像是一个温柔的句号。
葬礼在一个阴冷的上午举行。来的人不多——陈教授、几位音乐界的朋友、"静默时光"的林姐、许暖的父母和李楠。程陌被安葬在他母亲旁边,墓碑上刻着"钢琴家、作曲家,《永恒的温度》创作者"。
葬礼结束后,许暖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钢琴上还摊开着《永恒的温度》乐谱,程陌最后修改的笔迹清晰可见。她坐下来,开始弹奏,任由泪水模糊视线。
接下来的几个月,许暖像行尸走肉般活着。她去瑞士取了程陌母亲留下的遗产——足够她一辈子不工作,但金钱毫无意义。她整理程陌的全部作品,联系出版社准备出版。每天弹琴到手指酸痛,仿佛这样就能留住程陌的一部分。
春天来临时,许暖已经瘦了一大圈,眼睛下面挂着深深的黑眼圈。直到那天,她在整理程陌的旧物时,发现了一个标记"给许暖"的U盘。
插入电脑后,里面是一段视频。程陌坐在钢琴前,明显是在手术后不久录制的,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好。
“许暖,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已经不在了。"视频中的程陌直视镜头,声音坚定,"首先,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好生活。弹琴、旅行、恋爱... whatever makes you happy."
许暖的泪水再次涌出,滴在键盘上。
“其次,"程陌继续说,"我想请你完成一件事。《永恒的温度》已经写完了,但我希望它能被更多人听到。不是为我,而是为那些和我们一样,相信音乐能超越生死的人。"
视频切换到程陌弹奏《永恒的温度》的画面,他的演奏充满力量与柔情,完全看不出是个垂死之人。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后,程陌再次面对镜头:
“最后,记住我爱你。这份爱不会因为死亡而结束,就像音乐不会因为最后一个音符而消失。它会一直在空气中振动,直到...永恒。"
视频结束了。许暖坐在电脑前,第一次感到一丝暖意穿透了笼罩她数月的寒冷。程陌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第二天,许暖约见了陈教授。他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关于音乐,关于程陌,关于未来。离开时,许暖手里多了一份计划书——"程陌音乐基金会",旨在帮助先天性心脏病儿童获得音乐教育。
工作给了许暖新的目标。她花了半年时间整理程陌的遗作,《永恒的温度》钢琴组曲出版后在古典音乐界引起轰动,被誉为"21世纪最动人的独白"。演出邀约纷至沓来,但许暖只接受了少数几场,全部收益捐给基金会。
程陌去世一周年那天,许暖在音乐厅举办了纪念音乐会。当她弹完《永恒的温度》最后一个音符,全场静默数秒,然后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许暖望向第一排空着的座位——那里放着一束程陌最爱的白色雪绒花。
五年后的冬天,许暖站在基金会的音乐教室里,看着一群孩子认真练习。他们中有些带着氧气瓶,有些手指因药物副作用而颤抖,但眼神都专注而明亮。
“许老师,"一个瘦小的男孩举手,"《永恒的温度》真的是程陌先生写给他最爱的人的吗?"
许暖微笑着点头:"是的。"
“那为什么叫'永恒的温度'呢?"男孩追问,"温度不是会消失的吗?"
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孩子都好奇地看着许暖。窗外的雪轻轻飘落,像无数个温柔的回忆。
“因为有些温度,"许暖轻声回答,手指轻抚胸前的蓝宝石戒指,"即使源头消失了,也会永远留在感受过它的人心里。"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练习简单的音阶。许暖走到窗边,望着纷飞的雪花。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忧郁钢琴师,在咖啡馆的角落里,用音乐讲述着一个关于爱与永恒的悲伤故事。
而这一次,故事的结局不再只有冬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