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被浓墨浸透的绒布,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永夜殿的尖顶。哥特式塔楼的阴影在月光下被拉得极长,像巨兽蛰伏的爪牙,将整片建筑群笼入一片沉邃的寂静中。
距离永夜殿半公里外的钟楼顶端,边伯贤斜倚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晚风掀起他微卷的黑发,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脖颈,酒红色丝绸衬衫的领口松垮地敞开两颗扣子,锁骨处一道浅淡的疤痕若隐若现——那是百年前被白女巫的圣火烧灼留下的印记,边缘泛着与肤色近乎融合的粉白,却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刻在皮肉里,也刻在记忆里。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缠绕着一缕黑雾。那黑雾像有生命的灵蛇,在他指缝间流转、蜷缩,偶尔触碰到天边漏下的月光,会泛起细碎的银辉,旋即又沉入更深的浓暗里,仿佛从未被照亮过。
“首领,”站在他身后的朽栾伊轻声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般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永夜殿的结界比传闻中更严密。我的影子试过三次,都被外围的银雾弹回来了,根本无法渗透进去。”
她穿着一身纯黑的斗篷,兜帽边缘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那双眼像蒙着薄冰的湖面,无论看向哪里,都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静。作为边伯贤最得力的手下,她的异能是操控影子,能借着任何一点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哪怕是猎人布下的银网结界,也能找到缝隙钻进去。可面对永夜殿外围那层流动的银雾,连她最擅长的影子,都被挡在了半米之外,触碰到银雾的瞬间,甚至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边伯贤轻笑一声,指尖的黑雾骤然收紧,凝成一枚锋利的刃,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朴灿烈那家伙,倒是越来越谨慎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像猫科动物舔舐爪子时的闲适,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不过……越藏着掖着,越说明里面有值得他在意的东西,不是吗?”
他口中的“东西”,自然是乔祠。
作为黑女巫的副首领,边伯贤本不该在意一个预言家的动向。白女巫首领江栀晚为了寻找她,几乎动用了族里所有的占卜水晶;狼族首领金钟仁更是直接派了心腹闯永夜殿,摆明了势在必得;甚至连沉眠了近百年的沈卿意都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派了傀儡在附近游荡——这本该是一场与他无关的纷争,是暗世界权力洗牌前的预演,他只需要站在岸边,看着各方势力撕扯就好。
可当他从暗线那里得知,朴灿烈带回的预言家手心有“双生印记”时,沉寂了百年的心湖,还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预言家……”边伯贤低声重复这三个字,尾音拖得极长,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指尖的黑雾突然轻轻颤抖,像在呼应他语气里的复杂,“还是……另一个‘她’?”
“她”是谁,朽栾伊没有问。
她跟随边伯贤十年,从被他从猎人的银质陷阱里救出来那天起,就只需要执行命令,不需要探究过往。那时她浑身是伤,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是他踩着月光走来,酒红色的衬衫在雪地里像一朵妖异的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扔过来一件带着雪松香气的外套,语气懒洋洋地说:“跟着我,至少能活久点。”
这十年,她活得像他的影子,沉默、服从,将所有的棱角都藏在斗篷下。但她知道,首领心里藏着一个名字,一个连提及都带着痛楚的影子——三百年前,那个同样拥有双生印记,一半是纯血吸血鬼,一半是人类预言家的女孩。
传闻中,那是朴灿烈的亲妹妹,朴宥拉。
也是……边伯贤和江栀晚决裂的根源。当年正是江栀晚亲手下令点燃圣火,将失控的朴宥拉烧成了灰烬,而边伯贤就站在不远处,看着那片火光映红了夜空,从此与白女巫一族势同水火。
“首领,要强行突破吗?”朽栾伊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骨刃。那骨刃是用她自己脱落的肋骨打磨而成,淬过黑魔法,能轻易撕裂吸血鬼的皮肤。只要他一声令下,她会毫不犹豫地冲向那层银雾结界,哪怕被灼烧得魂飞魄散,也要为他撕开一道口子。
边伯贤却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转身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城市的霓虹。人类世界的光怪陆离在夜色中闪烁,像打翻了的珠宝盒,与暗世界的沉邃形成鲜明对比。“不急。”他说,“朴灿烈把她护得这么紧,我们就算闯进去,也未必能见到人。那家伙的实力,你我加起来,也未必讨得到好处。”
他顿了顿,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像狐狸发现了有趣的猎物:“而且,我更好奇的是,沈卿意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附近。那个老女人沉寂了这么久,连当年爵位被朴灿烈抢走都能忍,现在突然冒出来,总不会只是为了跟朴灿烈抢一个预言家吧?”
朽栾伊沉默着点头。她刚才已经察觉到了沈卿意手下的气息,那些被黑魔法操控的傀儡,身上带着一股腐朽的甜腻味,手法阴毒且粗糙,带着一种急于求成的躁进,与沈卿意一贯维持的优雅贵妇形象截然不同。就像……背后有人在催促她一样。
“还有狼族。”边伯贤继续说,指尖的黑雾散开,化作一只小巧的蝙蝠,翅膀扇动时几乎没有声音,振翅飞向永夜殿的方向,“金钟仁昨天吃了亏,今晚肯定在暗处盯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永夜殿,我们何必当这个出头鸟?”
他做事向来如此,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比起正面冲突,他更喜欢躲在暗处,像耐心的猎手,看各方势力互相撕扯,直到露出破绽,再一击致命。
就像三百年前,他看着江栀晚亲手下令点燃圣火,看着朴灿烈抱着朴宥拉烧得焦黑的尸体在火场外嘶吼,声音都劈了叉,像困兽濒死的悲鸣。而他自己,只是站在阴影里,指尖的黑雾凝结了又散开——他救不了那个女孩,就像他解不开与江栀晚之间那道横跨了百年的死结。那时的朴宥拉,也是这样被各方势力觊觎,最终在觉醒之夜失控,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那我们……”朽栾伊想问接下来的计划,却被边伯贤抬手打断。
他望着那只黑雾化成的蝙蝠飞回来,翅膀上沾着几缕银雾,落在他指尖的瞬间,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蝙蝠带回的信息很模糊,只有一股混杂着人类的温热气息、吸血鬼特有的冷冽感,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白蔷薇的香气。
“有意思。”边伯贤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朴灿烈把她藏在了蔷薇园附近?倒是符合他那点可笑的浪漫主义。”
他想起朴宥拉生前最喜欢白蔷薇。那时的永夜殿还没有这么森严,朴灿烈为了讨妹妹开心,在庭院里种满了这种花,春天一到,大片大片的白蔷薇像雪一样铺展开,朴宥拉穿着白色的裙子在花海里转圈,笑声清脆得像风铃。直到她死后,那些蔷薇才渐渐枯萎,被野藤覆盖,成了永夜殿里无人敢提及的角落。如今看来,是又种上了。
“首领,需要我去蔷薇园那边再探探吗?”朽栾伊问,语气里带着随时可以出发的决绝。
“不用。”边伯贤站直身体,拍了拍衬衫上的灰尘,酒红色的衣摆在夜风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预言家在他手里,身上有他的气息,还可能……正在觉醒。”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尾音消散在风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觉醒。
这个词对拥有双生印记的人来说,是恩赐,也是诅咒。意味着两种血脉的力量将彻底爆发,也意味着失控的风险。朴宥拉就是在觉醒之夜暴走的,力量不受控制地摧毁了半个永夜殿,最终被长老们以“危害族群”为名,扔进了圣火里。那么乔祠呢?朴灿烈这次,能护住她吗?
边伯贤的心里掠过一丝连自己都觉得诧异的……期待。
他想看朴灿烈再次失控的样子,想看他为了保护一个人而方寸大乱的模样,像三百年前那样,褪去所有的冷静自持,露出脆弱的獠牙。他还想看江栀晚得知“另一个她”出现时的表情,是会再次举起圣火,还是会选择救赎?他甚至想知道,三百年前的悲剧,会不会在这个满月之夜重演,命运的齿轮,是否会沿着同一个轨迹,碾过又一个无辜的灵魂。
“走吧。”他转身,朝着钟楼下方的旋转楼梯走去,酒红色的衬衫在夜色中像一抹流动的血,与周围的沉暗形成刺目的对比,“回去告诉下面的人,盯紧永夜殿,尤其是蔷薇园的方向。不用靠太近,别被朴灿烈发现。”
他顿了顿,走到楼梯口时回头,月光落在他脸上,狭长的桃花眼里盛着细碎的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等月圆到最盛的时候……总会有好戏看的。”
朽栾伊默默跟在他身后,斗篷的下摆扫过积灰的台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能感觉到首领周身的气息变了,那缕缠绕在指尖的黑雾里,除了惯常的慵懒与危险,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像沉寂的火山即将喷发,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她不知道这躁动是因为那个叫乔祠的预言家,还是因为那个被称为“另一个她”的影子。她只知道,从首领盯上永夜殿的那一刻起,暗世界的平静,就已经被打破了。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无论最初的涟漪多小,最终都会扩散成席卷一切的波澜。
钟楼下方的小巷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复古轿车,车型是几十年前的款式,却保养得极好,车身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边伯贤坐进后座,朽栾伊自觉地坐到副驾驶,发动引擎。车子悄无声息地汇入夜色,朝着城市边缘驶去,车窗外永夜殿的尖顶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剪影,消失在建筑群的缝隙里。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边伯贤指尖偶尔溢出的黑雾,在空气中轻轻翻涌,像谁在无声地叹息。他闭着眼,靠在真皮座椅上,像是在小憩,眉头却微微蹙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朽栾伊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她想起三百年前的圣火,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映红了半边天。她那时还是只刚成年的幼兽,躲在森林里,看着火光中那个酒红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天亮才转身离开,背影孤寂得像被全世界遗弃。
这十年,她看着他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看着他用慵懒的笑容掩盖所有的锋芒,以为他早已忘了那段过往。可刚才在钟楼顶端,听到他问“预言家?还是另一个她?”时,她沉寂的心湖,却莫名地泛起了一丝涟漪。
那个“她”,对首领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无法弥补的遗憾,还是刻在骨血里的执念?
车子驶过一片种满白蔷薇的花坛,晚风吹来细碎的花瓣,像雪一样落在车窗上,很快被夜色吞噬。朽栾伊握紧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的路。
不管首领在等什么好戏,她都会陪他看完。哪怕这出戏的结局,是万丈深渊,是与整个暗世界为敌,她也会站在他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陪他走到最后。
而此时的永夜殿蔷薇园里,乔祠正坐在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关于草药学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月光落在书页上,将字迹染成柔和的银色,也落在她摊开的手心上——那里的双生印记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有生命般轻轻搏动。
朴灿烈就站在不远处的花架旁,背对着她,银灰色的眸子望着天边那轮越来越满的月亮,周身的气息比往常更冷冽,也更……紧绷,像一张拉满了的弓,随时可能射出致命的箭。
他们都不知道,钟楼顶端那道带着黑雾的视线,曾短暂地停留在这片蔷薇园上,像一枚投入未来的楔子,预示着那些即将破土而出的秘密、纠缠百年的恩怨,以及一场注定无法避免的纷争。
满月之夜越来越近了。
双生睁眼的预言,正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酝酿着风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个还在试图理解自己命运的女孩,和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吸血鬼首领,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