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漫过永夜殿雕花窗棂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暗影。乔祠蜷缩在柔软的天鹅绒被里，锦缎的触感滑腻而温暖，却挡不住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意识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点点剥离身体，坠入一片混沌的梦境。
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地方。
没有永夜殿穹顶垂下的水晶灯，没有书架上泛着墨香的古籍，甚至没有窗外那轮总带着压迫感的满月。只有一片荒芜的旷野，风卷着沙砾，刮过裸露的岩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夜空格外澄澈，一轮圆月悬在天幕中央，清辉冷冽得近乎残忍，将大地照得如同覆上一层薄冰，连空气都仿佛冻成了尖锐的碎片，吸入肺里都带着刺痛。
她像个漂浮的旁观者，脚不沾地地穿梭在这片寂静里。指尖穿过半空中的流岚，触不到任何真实的物件，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片土地的荒芜——没有草，没有树，只有黑色的岩石和干涸的土壤，像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尸骸。心脏没来由地抽紧，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即将撕裂平静的残酷，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得像灌了铅。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砂石摩擦声，是一种……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交织的嘶吼。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碎了骨头才迸发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言说的悲恸，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连灵魂都跟着震颤。她循着声音望去，脚步不受控制地加快，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
空地上，跪着一个人。
是朴灿烈。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衣摆扫过地面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遮住了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唇。但乔祠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眼神一定是碎裂的，否则不会发出那样撕心裂肺的声音——那是一种失去所有支撑后，从灵魂深处溢出来的哀嚎。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
一个女孩，蜷缩在他臂弯里，身形纤细得像一折就断的芦苇。她的白色长裙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浸透，粘稠的液体顺着她苍白的指尖滴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花，很快又被风吹干，留下深色的印记，像大地无法愈合的伤疤。女孩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露出纤细的脖颈，那里的肌肤原本该是光洁如玉的。
乔祠的呼吸骤然停滞，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在那片被血污浸染的肌肤上，有一个印记。
小巧、精致，藤蔓缠绕着星辰的形状，像是用月光雕刻而成，即使在血泊中，也泛着淡淡的银辉——那是与她后颈处，一模一样的印记。
“不……”朴灿烈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金属，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女孩冰冷的发丝，一遍遍地呢喃，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控诉，“宥拉……别离开我……求你……”
宥拉。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乔祠的脑海。她想起朴灿烈偶尔失神时，指尖无意识描摹的轮廓；想起永夜殿蔷薇园里，那些刻意养护的白蔷薇；想起古籍里关于“双生血脉”的零星记载——原来，传说中朴灿烈那个早逝的妹妹，真的存在过。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曾经足以撼动暗世界秩序的力量，此刻却连怀中的人都留不住。月光终于挣脱云层，落在他脸上，乔祠第一次看清了他卸下所有伪装的模样——没有永夜殿主的威严，没有面对她时的隐忍或强势，甚至没有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只剩下一个失去了全世界的、无助的男人。他的眼眶泛红，却没有眼泪，仿佛所有的水分都已经在极致的痛苦中蒸发殆尽，只剩下空洞的绝望。
他的嘶吼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凄厉，仿佛要将这片旷野、这轮圆月、这无尽的黑夜都一同撕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呜咽，“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没做错……”
那声音里的痛苦太真实，太沉重，像潮水一样将乔祠淹没。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心脏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不是她的，却比她自己的疼痛更让她窒息。她看着朴灿烈小心翼翼地抚摸女孩冰冷的脸颊，指尖的颤抖泄露了他所有的脆弱，那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吸血鬼首领，只是一个失去妹妹的哥哥。
为什么……他怀里的女孩会有和自己一样的印记？
那个叫宥拉的女孩，也是双生血脉吗？她是怎么死的？
朴灿烈……他经历过这样的失去吗？那种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是不是早已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无数个问题像冰锥一样扎进乔祠的脑海，她想靠近，想看清那个女孩的脸，想问问朴灿烈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可她的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双腿沉重得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在清冷的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绝望的嘶吼，直到声音嘶哑，直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那印记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与女孩脖颈处的血形成惨烈的对比，也与乔祠后颈的皮肤产生一种诡异的共鸣，像是有什么沉睡的东西正在被唤醒。皮肤下的印记微微发烫，沿着脊椎蔓延开一阵麻痒的刺痛，仿佛要从皮肤里钻出来，与那个死去女孩的印记呼应。
就在这时，朴灿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和痛苦的眼睛，穿透了梦境的屏障，穿透了时空的距离，直直地看向了乔祠的方向。
四目相对的瞬间，乔祠感觉自己像被雷电击中，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眼中的悲恸、绝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灵魂深处。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有震惊，有迷茫，有痛苦，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仿佛看到希望的微光，可那微光很快又被更深的绝望吞噬。
“啊！”
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贴身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冲破胸腔，耳边还残留着朴灿烈绝望的嘶吼，眼前是女孩脖颈上那枚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印记，还有那双穿透一切的、痛苦的眼睛。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毯上，凝成一道狭长的光带，像梦境里那片旷野的缩影。永夜殿寂静无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敲打着厚重的墙壁，又被弹回来，重重地砸在她心上。
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可那个梦太真实了。朴灿烈凌乱的黑发，女孩苍白的指尖，血泊中泛着银光的印记，还有那双仿佛能穿透时空的眼睛……这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刚才，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和尘土味。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后颈，指尖触碰到那片光滑肌肤上微微凸起的印记，那里的温度比别处要高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个印记，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个叫朴宥拉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
朴灿烈对她的特殊，对她的禁锢，对她的保护……难道都和那个女孩有关吗？他是不是因为失去过一次，所以才想在她身上弥补？难道她，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承载着他对妹妹的思念的容器？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像一群失控的蜂群，搅得她心烦意乱。她看向房门的方向，厚重的橡木门外，隐约能听到走廊里卫兵换岗的脚步声。她仿佛能透过那扇门，看到那个此刻或许正在书房查阅古籍，或许正站在露台上望着圆月，或许也和她一样无法入眠的男人。
他的过去，像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在永夜殿的上空，而她，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卷入了这个谜团的中心。那些被他刻意隐瞒的往事，那些他眼底深藏的痛苦，那些关于双生印记的秘密……都像一张网，将她越缠越紧。
乔祠用力地吸了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可那个月光下的嘶吼声，却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挥之不去。她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夜风带着蔷薇的冷香灌进来，吹在脸上，让她稍微清醒了些。远处的钟楼传来低沉的报时声，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永夜殿沉浸在一片死寂中，只有巡逻卫兵的靴声偶尔划破寂静，像在提醒她，这里是吸血鬼的领地，而她，是一个随时可能被吞噬的异类。
她抬手按住后颈的印记，那里的灼热感还未褪去，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宿命的牵连。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站在窗边望着月光的同时，书房里的朴灿烈也正对着一幅画像出神。画像上的女孩有着和乔祠相似的眉眼，脖颈上的印记清晰可见，笑容明媚得像春日阳光。他指尖抚过画像上女孩的脸，银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思念，有悔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对另一个人的担忧。
两个被同一个印记、同一段过往牵绊的人，在寂静的永夜殿里，各自承受着心事的重量，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那个注定要揭开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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