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殿的医疗室总弥漫着两种气味——吸血鬼特有的、带着金属感的冷香，和草药与银器混合的、微涩的苦。乔祠在这样的气息里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悬在头顶的水晶灯，碎光流转，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混沌的恐惧。
肩膀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像条沉睡的蛇。可身体里那股陌生的力量还在奔涌，喉咙里残留着淡淡的腥甜，指尖划过皮肤时，能感觉到皮下血管里流淌的、不再纯粹属于人类的温度。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扯动了尚未完全适应的筋骨，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视线扫过床头柜上的银质水杯，那反射的冷光竟让她下意识地眯起眼，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不，是厌恶。
厌恶这具被改变的身体，厌恶那股渴望鲜血的本能，更厌恶自己咬向朴灿烈脖颈时，那份近乎贪婪的冲动。
“别碰！”
当朴灿烈推门进来，试图递过一杯温水时，乔祠像被烫到般挥开他的手。玻璃杯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她此刻崩紧的神经。
她退到床角，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住膝盖，像只受惊的刺猬。长发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惊恐与抗拒。
“走开……”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别碰我……我是怪物……”
朴灿烈站在原地，黑色衬衫的袖口还沾着未洗净的血渍——是昨夜她留下的。他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眼底那片熟悉的、因能力而自我厌弃的阴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三百年前，宥拉觉醒时也是这样。那个总爱追着他身后喊“哥哥”的小姑娘，在第一次失控吸干了一只鹿的血后，把自己锁在塔楼里三天三夜，哭到声音嘶哑，说自己是“肮脏的怪物”。
而他当时，只会笨拙地敲门，说“你是朴家的骄傲”。
直到后来……他连说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乔祠。”朴灿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黑曜石般的地面映出他眼底的复杂，“看着我。”
乔祠没有动，只是把脸埋得更深。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那冷香里混着她留下的齿痕的味道，提醒着她昨夜那失控的一幕——她扑向他，咬穿他的皮肤，像个真正的吸血鬼那样汲取他的血。
“我是不是……差点杀了你？”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自我唾弃，“我感觉到了……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咬得再深一点，把所有力量都抢过来……那不是我，朴灿烈，那真的不是我……”
她的预言能力在这时不受控制地涌动，零碎的画面闪过脑海：未来的自己站在一片血泊中，银眸冰冷，嘴角沾着血，而朴灿烈倒在她脚下……
“啊——！”
乔祠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双手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些画面太真实，真实到让她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被这吸血鬼的本能吞噬，变成真正的怪物。
“乔祠！”
朴灿烈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按住她失控的肩膀。他的力气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却小心地避开了她肩膀的伤疤。掌心传来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像一道微弱的光，试图穿透她周身的寒冰。
“冷静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威严，“看着我！那些不是真的！”
乔祠被迫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撞进他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一丝……她看不懂的痛楚。
“怎么不是真的？”她歇斯底里地反驳，挣扎着想要推开他，“我喝了你的血！我差点杀了你！我甚至……甚至觉得那味道……”她咬着牙，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你放开我！让我去死！我不想变成怪物！”
她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像挠痒般无力，却每一下都砸在他最柔软的地方。朴灿烈任由她打着，直到她力气耗尽，瘫软在他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凌乱的长发，动作笨拙而温柔。指尖划过她后颈那枚已经不再发烫的印记，那里的皮肤细腻，却藏着足以颠覆暗世界的秘密。
“你不是怪物。”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信仰的力量，“乔祠，你是百年难遇的双生血脉——预言家与纯血吸血鬼的结合。这不是诅咒。”
乔祠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是诅咒是什么？是让我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在清醒的时候害怕自己失控，在失控的时候憎恨自己清醒吗？”
“是恩赐。”朴灿烈的目光异常认真，银眸在灯光下泛着坚定的光，“你的预言能力能窥见未来，这是天赐的敏锐；你的吸血鬼血脉能让你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这是活下去的资本。暗世界弱肉强食，没有力量，只会任人宰割。你以为南苑和金俊勉为什么盯着你？因为你的血脉，是连神明都要嫉妒的馈赠。”
他顿了顿，抬手擦去她脸颊的泪水，指尖的温度让她微微一僵。
“宥拉当年也恨过自己的血脉。”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缅怀，“她总说，为什么偏偏是她。可后来她告诉我，她最害怕的不是力量本身，是无法掌控力量的自己。乔祠，你比她幸运。你觉醒的时候，我在。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
乔祠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太真诚，真诚到让她几乎要相信，这所谓的“双生血脉”真的不是诅咒。可身体里那股蠢蠢欲动的渴望还在，昨夜失控的记忆还在，那些可怕的预言碎片还在。
“我控制不住它。”她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刚才……刚才我看着你的脖子，又想……”
“我知道。”朴灿烈打断她，语气平静，“吸血鬼的本能需要引导，就像预言家的能力需要学习一样。我会教你。我会让你学会掌控它，而不是被它掌控。”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银盒，打开，里面装着几片泛着蓝光的叶子。“这是月光草的叶片，泡水喝能暂时压制吸血的欲望。但不能依赖它。”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要学会自己面对它，接受它，然后……驾驭它。”
乔祠看着那些叶片，又看了看朴灿烈脖颈上那道已经愈合的浅痕，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可接受这一切，意味着要承认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个虽然被预言困扰，却还能在阳光下吃着桂花糕，偶尔对未来抱有期待的乔祠，已经死在了昨夜的满月里。
“我不想变成吸血鬼。”她轻声说，带着一丝近乎固执的坚持，“我想做回普通人。”
朴灿烈沉默了。他知道这个愿望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可他也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血脉一旦觉醒，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指尖。他的掌心带着吸血鬼特有的微凉，却比她的温度要高些，像是在努力温暖她。
“普通人的世界，也未必安全。”他的声音很轻，“你以为没有吸血鬼的血脉，南苑就会放过你吗？你的预言能力，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你不可能是普通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你可以选择，是做一个被力量奴役的‘怪物’，还是做一个掌控力量的……乔祠。”
乔祠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映着她的影子，也藏着她看不懂的过往。她能感觉到，他对这“双生血脉”的执念，远不止是因为她是他的“子民”那么简单，那里面一定藏着和朴宥拉有关的、更深的秘密。
可此刻，那些秘密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说他会教她，会陪着她。
重要的是，在她最恐惧、最厌恶自己的时候，他没有放开她的手。
身体里那股躁动的渴望似乎平静了些，喉咙里的腥甜也淡了。乔祠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教我。”她听到自己说，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带着一丝决绝，“但你要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失控了……”
“不会有那么一天。”朴灿烈打断她，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我不会让它发生。”
他的目光太过笃定，乔祠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温柔，突然觉得，或许……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试试接受这份血脉，试试掌控这份力量，试试……相信他。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医疗室里的冷香与药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悄然滋生的、微妙的平衡。
乔祠知道，裂壳的疼痛远未结束，人性与本能的拉扯才刚刚开始。但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角落，被动承受命运的女孩了。
至少此刻，她愿意伸出手，抓住那道向她递来的、带着冰冷体温的光。
而朴灿烈看着她眼中那抹重新燃起的微光，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柔和。他知道，唤醒她血脉的是他的血，而治愈她恐惧的，或许只能是时间，和他笨拙却坚定的守护。
三百年前欠下的债，三百年后失去的光，这一次，他想亲手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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