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殿的藏书阁像一座沉睡着时光的迷宫。高耸的书架直抵穹顶,泛黄的卷轴与皮质封面的古籍在暗影里沉默,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墨香与微尘的气息。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斜斜切入,将圣经故事的碎片投在地板上,像打翻了的调色盘,红的是受难的血,蓝的是天国的衣,交织出一种肃穆又诡谲的美。
乔祠坐在临窗的软垫上,膝头摊开一本十三世纪的预言诗集。书页边缘早已磨损,拉丁文的手写体在岁月里晕开,像干涸的血迹。她指尖划过其中一页,夹在书里的干枯月见草突然簌簌作响,细瘦的茎秆抖落细碎的粉末——这是预言降临的征兆。
下一秒,破碎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三日后的午夜,铅灰色的乌云吞噬了最后一丝月光。江栀晚站在永夜殿最高的月光祭坛中央,白袍被狂风掀起,周身流转的白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像被戳破的蚕茧。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握着象牙魔杖的手指节泛白,曾经温润如春水的眼眸里,只剩下被抽走力量后的空洞与茫然。更远处,南苑的黑影隐在云层后,嘴角噙着恶毒的笑。
“白女巫将在三日后失去力量。”
乔祠猛地合上诗集,胸腔里的心脏狂跳不止,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则预言太过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让她指尖瞬间沁出冷汗。江栀晚不仅是暗世界里少数能与南苑抗衡的白女巫,更是无数弱小存在的庇护者——那些被黑魔法伤害的精灵,被狼族驱逐的幼崽,被吸血鬼遗弃的混血,都曾在她的塔楼里得到过庇护。一旦失去力量,南苑必定会趁机下手,到时候……
她不敢再想,抓起预言诗集就往江栀晚的塔楼跑。走廊里的烛火被她带起的风拂得摇曳,影子在石壁上忽明忽暗,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江栀晚的塔楼永远飘着草药香。此刻,她正站在鎏金铜炉前,用银勺轻轻搅拌着琉璃碗里的绿色汁液,汁液表面泛着莹润的光,映得她侧脸的轮廓柔和如瓷。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浅金色的长发滑落肩头,笑容温和依旧:“怎么跑得这么急?脸颊都红了。”
乔祠扶着门框喘了口气,将怀里的诗集抱得更紧:“江前辈,我看到了……预言。”她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句话,“三日后,你会失去力量。”
江栀晚搅拌的动作顿了顿,银勺在碗沿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平静的湖面投入石子,漾开转瞬即逝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淡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我知道了。”她将银勺放在一旁,用丝帕擦了擦指尖,“白女巫的力量与月光同源,每百年会有一次力量潮汐,这次大概是提前了些。”
“只是潮汐那么简单吗?”乔祠追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预言里,那感觉更像……被强行剥夺。有黑色的藤蔓,还有南苑的气息。”
江栀晚沉默了片刻,走到橡木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雕花银盒。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玉佩,玉佩通体莹白,上面雕刻着繁复的月亮花纹,边缘镶嵌着细小的珍珠,一看便知是古物。“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护符。”她将玉佩托在掌心,月光石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三百年前,她也曾经历过力量流失,就是靠这枚护符护住了心脉。”
她将玉佩放回盒中,语气依旧平静:“你不用担心,我早有准备。塔楼四周的防御阵已经加固过,还请了鹿晗帮忙布下治愈结界,就算真有意外,也能撑到力量恢复。”
乔祠看着她眼底的笃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江栀晚的性子,这位白女巫总是这样,把所有担忧都藏在温和的笑容里,独自扛下一切。就像上次南苑用诅咒咒杀精灵族时,她明明被黑魔法反噬得咳血,却还是笑着说“不过是小麻烦”。
“那……我陪你一起等。”乔祠轻声说,“我的预言或许能提前预警。”
江栀晚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带着草药的清苦:“好啊。正好我新酿了薄荷蜜水,等你来尝。”
离开塔楼时,夕阳正将走廊染成金红色。乔祠在拐角处撞见了边伯贤,他斜倚在廊柱上,一身暗紫色长袍衬得肤色愈发苍白,指尖缠绕着几缕淡淡的黑雾,黑雾里隐约能看到细碎的符文在流转——显然刚处理完黑女巫的事务。
看到乔祠,他挑了挑眉,眼角的泪痣在余晖里泛着红光:“预言家小姐看起来忧心忡忡,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未来?”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却像淬了冰的刀,总能精准地刺破伪装。
乔祠想起江栀晚“不必声张”的嘱咐,攥紧了袖中的预言诗集,摇了摇头:“不关边大人的事。”
边伯贤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站直身体向她走近一步。属于黑女巫首领的冷香瞬间笼罩了她,那香气里混着曼陀罗的毒与夜昙的媚,危险又诱人。“是关于江栀晚吧?”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指尖的黑雾突然凝成一朵小小的黑色蔷薇,花瓣层层叠叠,却在绽放的瞬间化作齑粉,“白女巫的力量潮汐,确实是麻烦事。脆弱的时候,总会引来些不怀好意的‘饿狼’。”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仿佛在嘲笑白女巫的“伪善”终将付出代价,却又不像全然的恶意,倒像是在……提醒?
乔祠皱起眉,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边大人还是多关心自己的事吧。”说完,转身快步离开,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里,藏着她无法理解的困惑——这个总是与江栀晚针锋相对、信奉“力量即真理”的黑女巫首领,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三日后的傍晚,乌云开始在永夜殿上空聚集。
起初只是几朵铅灰色的云,后来越来越多,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浸染了整个天空。江栀晚站在塔楼的露台上,望着渐渐被遮蔽的月亮,指尖轻轻摩挲着胸前的银玉佩。晚风掀起她的白袍,猎猎作响,像一面即将倒下的旗帜。
她当然知道,这次不是简单的潮汐。三日前,她在供奉的月光石里察觉到了南苑的咒印——一种能强行切断白女巫与月光连接的黑魔法,会在午夜月亮最盛时引爆。她布下的防御阵能抵挡一时,却挡不住南苑蓄谋已久的攻击。鹿晗的治愈结界能护住心脉,却护不住力量流失后的虚弱。
但她不能退缩。月光祭坛是白女巫力量的源泉,一旦失守,整个永夜殿的平衡都会被打破。
夜幕彻底降临,侍女端着安神茶走进来,低声道:“大人,楼下有个包裹,说是给您的,没有署名。”
江栀晚接过包裹,入手微凉,像是用寒冰玉盒装着。包裹不大,却异常沉重,表面用黑色的蜡封着,蜡上印着一朵蔷薇花纹——那是边伯贤的私印。
她拆开包裹,里面躺着一枚护符。护符通体漆黑,由黑曜石雕琢而成,上面刻着繁复的黑魔法阵,阵眼处镶嵌着一颗血红色的宝石,散发着淡淡的、属于黑女巫的阴冷气息。护符下还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潦草张扬,带着主人特有的不羁:“防君子,更要防小人。”
江栀晚捏着那枚黑护符,指尖微微发凉。
她认得这魔法阵——是边伯贤的独门手法,以自身魔力为引,能在关键时刻形成一道黑雾屏障,抵挡一切恶意攻击,哪怕是南苑的黑魔法也能挡住片刻。这个总是与她在议事会上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扬言“白女巫的仁慈早该被碾碎”的男人,竟然会匿名给她送护符?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乌云彻底吞噬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漆黑。江栀晚将黑护符塞进袖中,指尖又握紧了胸前的银玉佩。白与黑,光与影,本该是水火不容的存在,此刻却要并肩抵御同一场危险。
或许,暗世界的关系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就像边伯贤,他厌恶白女巫的“伪善”,却更不屑南苑的“卑劣”;他信奉力量,却也守着自己的规则——比如,不屑趁人之危。
午夜的钟声准时响起,第一声钟鸣未落,祭坛周围的防御阵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那是被强行突破的征兆。江栀晚站在祭坛中央,看到无数黑色的藤蔓从地底钻出,藤蔓上的尖刺闪着绿光,显然淬了剧毒,疯了似的缠向她。
“江栀晚,你的死期到了!”南苑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带着癫狂的笑意。
胸前的银玉佩率先亮起,化作一道柔和的白光屏障,将江栀晚护在中央。但藤蔓的撞击太过猛烈,白光屏障很快就出现了裂痕,像即将破碎的琉璃。
就在这时,袖中的黑护符突然飞出,化作一道浓郁的黑雾,将白光屏障紧紧包裹。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碰撞中竟形成了奇妙的平衡——白光柔和,缓冲着藤蔓的冲击力;黑雾凛冽,死死压制着毒刺的侵蚀。屏障上的裂痕渐渐弥合,反而比之前更加坚固。
南苑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愤怒:“边伯贤!是你?你竟然帮她?!”
黑雾中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屏障上的光芒越来越盛,像一颗在黑暗中燃烧的星辰。
江栀晚站在双重屏障中央,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力量正随着月光的消失而飞速流失,骨骼深处传来细密的疼痛,视线也开始模糊。但她没有倒下,只是抬手按住胸前的银玉佩,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想起母亲曾说过的话:“真正的力量从不是永不枯竭,而是知道何时该坚守。”
她抬起头,望向黑女巫领地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只有最高的塔楼亮着一盏孤灯,像一只沉默注视着战场的眼。她仿佛能看到边伯贤正靠在他的黑曜石王座上,指尖转着一枚骷髅戒指,嘴角噙着嘲讽的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
或许,他送的从来不是护符,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宣战——宣战在他的规则里,还容不下南苑这种用阴毒咒术偷袭的卑劣手段。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时,藤蔓终于缩回了地底,南苑的气息也消失在风中。江栀晚体内的力量已所剩无几,她踉跄了一下,扶住祭坛的石柱才站稳。而那枚黑护符在挡住最后一波攻击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晨曦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她袖口残留的一丝冷香,带着曼陀罗与夜昙的气息,证明着这场暗世界的隐秘交锋,曾真实发生过。
鹿晗带着治愈药剂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江栀晚站在晨光里,白袍染了尘埃,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一株在风雨后重新扎根的玉兰花。她抬起手,将银玉佩轻轻按在胸口,低声道:“告诉乔祠,预言没有错,但结局……守住了。”
远处的黑女巫塔楼里,边伯贤将指尖的黑雾散去,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拿起桌上的水晶杯,里面盛着深红色的酒。他对着永夜殿的方向举了举杯,随即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暗世界的博弈,从来都不止于明面上的刀光剑影。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选择,那些看似矛盾的举动,或许才是支撑这个世界不致崩塌的、隐秘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