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敬闿
董敬闿夜色漫过城楼时,阿禾正坐在灯下给董敬闿缝护心镜的衬布。银线在粗布上来回穿梭,针脚细密得像初春的雨丝,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外——董敬闿还在演武场查岗,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长枪在手,像株扎在土里的松。 “该歇了。”他推门进来时,甲胄上还带着夜露的凉,见她眼里有红丝,伸手想夺过针线,指尖却被她轻轻按住。她的指尖沾着银粉,蹭在他手背上,像落了点碎星。 “护心镜磨得慌,加层衬布舒服些。”她低下头,睫毛在灯下投出浅影,“明天要去南原巡查,那边风大。”他没再争,只坐在旁边看她缝,烛光映着她发顶的碎绒,心里像被温水浸过,软得发涨。 缝到最后一针,她忽然把线头咬断,抬头时撞进他眼里。他的目光沉得像深潭,映着她的影子,两人都没说话,只听见窗外的风卷着旗角,“哗啦”一声,像谁在心里敲了下鼓。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她的头发很软,带着草药的清苦香,混着他甲胄上的铁腥气,竟成了让人踏实的味道。 “等这阵忙完,”他声音有点哑,“去新滩村看稻子。”她点点头,把缝好的衬布往他怀里塞,转身时耳尖红得像熟透的山楂,却没注意到,他攥着衬布的手,指节都在发紧。 三日后的南原集市,比往日热闹了三倍。董敬闿带着弟兄们站在高台上,身后的“董”字大旗被风扯得猎猎响。台下挤满了人,有三县的百姓,也有从邻县赶来的商户,都望着台上那几排新铸的铁器——锄头、镰刀、矛尖闪着冷光,刃口上刻着个小小的“董”字。 “这些家伙,保用三年,坏了就来换!”王虎举着把镰刀,往木头上劈去,木屑纷飞,刀刃却没崩口,“咱们董家的东西,不掺半点假!”人群里爆发出喝彩,有个老农夫挤上前,摸着新锄头的木柄直点头:“这木柄磨得光,比城里铁匠铺的还好!” 阿禾带着药铺的伙计,在台下摆了长案,免费给人看诊。她手里拿着的药瓶上,也贴着个“董”字标签,是李瞎子特意让人刻的木印。“这是新制的冻疮膏,用野菊和松脂熬的,抹上就好。”她给个冻得发红的孩童涂药,声音软软的,却透着让人信得过的稳。 董敬闿站在台上,看着那一个个“董”字——铁器上的、药瓶上的、粮袋上的,像一颗颗扎进土里的种子。他忽然扬声喊道:“从今日起,董家的铁器只卖公道价,董家的药只治真病,董家的粮绝不掺沙!谁若发现有假,砸了我的招牌!” 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雷鸣般的叫好。有个白发老汉举着酒碗,颤巍巍地说:“董当家的名声,比这铁器还硬!跟着你,咱们心里亮堂!” 日头爬到头顶时,弟兄们开始分送新制的农具,拿到锄头的农户扛着家伙往田里跑,要赶在春耕前翻地;药铺的冻疮膏也发完了,孩童们举着空瓶,在集市上追着跑,银铃似的笑声裹着风,把“董”字的名声,往更远的地方送。 阿禾站在台下,望着高台上的董敬闿。他正和商户们说着什么,眉头微蹙,却难掩眼里的光。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里面那件缝好的护心镜衬布,银线在日光下闪着,像她没说出口的话——这名声要打响,而她,会一直在他身后,缝好每一针,护好每一步。
秋收后的第一个晴日,董家堡的演武场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缝里的草都被连根拔起。高台上摆着三张案几,铺着新染的红布,上面堆着绸缎、银锭和几本泛黄的账册——那是三县最肥沃的二十亩良田的地契,纸页边缘都用浆糊补过,却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董敬闿穿着新裁的锦袍,腰间系着玄色玉带,是南原织户特意送来的,针脚密得能数清经纬。他站在高台中央,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弟兄们按营队站着,甲胄在日头下闪着冷光;三县的乡绅和商户站在两侧,手里捧着贺礼,脸上堆着笑;阿禾带着药铺和学堂的人站在最前排,她今天换了身月白裙,发间别着支银簪,是他前几日让人打的,簪头刻着朵小小的野菊。
“击鼓!”他扬声喊道。
两面牛皮大鼓被敲响,“咚咚”的声浪撞在城墙上,又弹回来,裹着人群的呼吸声,像要把地皮都震得发颤。王虎站在第一排最左首,断肘处的铁甲擦得锃亮,没断的手里攥着柄铁矛,矛杆上的防滑纹都被摩挲得发亮——那是他跟着董敬闿打下黑风岭时用的家伙,矛尖还留着马匪的血锈。
鼓声歇了,董敬闿拿起案上的第一卷绸缎,是苏州来的云锦,红底金线,绣着缠枝莲,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
“王虎!”
王虎往前跨了三步,单膝跪地,铁甲撞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他仰头时,断肘处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白,却挺直了脖颈,像头蓄势待发的虎。
“黑风岭一役,你带十人死守隘口,硬生生扛住马匪三十次冲击,断肘淌血却没退后半步。”董敬闿的声音在演武场里荡开,每个字都像砸在鼓面上,“今日赏你云锦十匹,白银五百两,南原万亩草场——你不是总念叨想养马吗?往后,董家的骑兵营,归你管!”
人群里爆发出喝彩,王虎的脸涨得通红,磕了个响头,声音带着颤:“属下……属下定不辱命!”他起身时,断肘下意识地往身后藏,却被董敬闿一把抓住。
“这伤是你的功勋章,藏什么?”董敬闿从案上拿起柄短刀,刀鞘是鲨鱼皮做的,上面镶着七颗绿松石,“再赏你这柄‘破山’,当年马匪头子用的,如今归你。”
王虎接过短刀,刀身在日头下转了个弧,映出他眼里的光。他退后时,脚步比来时稳了三分,断肘不再往回缩,反倒挺得笔直。
接下来被点到的是李瞎子。他拄着根红木拐杖,慢慢走到台前,独眼在阳光下眯成条缝,怀里的算盘珠子还在不安分地响。
“李瞎子,”董敬闿拿起那几本账册,在手里拍了拍,“三县的粮仓、铁器坊、药铺,经你手打理得井井有条。去年南原闹蝗灾,你提前三个月备下杂粮,让三千百姓没挨饿;今年新滩村的盐田,你算准潮汐,多晒出三万斤盐。”他把账册往前递,“这二十亩良田,归你。再赏你苏州织锦五十匹,让你那瞎眼的老娘,也穿回好衣裳。”
李瞎子的独眼忽然红了,他没接账册,先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闷响。“属下……属下不敢要良田。”他声音发哑,“能跟着当家的,有口饱饭吃,就够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董敬闿把账册塞进他怀里,又从案上拿起个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副水晶眼镜,是从西域商人手里换来的,“你总说夜里算账费眼,这玩意儿能亮堂点。”
李瞎子摸着眼镜,指腹在冰凉的镜片上蹭来蹭去,忽然笑了,独眼的泪珠子滚下来,砸在拐杖上:“谢……谢当家的。”他转身时,算盘珠子响得欢快,像在数着往后的好日子。
演武场的喝彩声一波高过一波,被点到名的弟兄们依次上前——当年在青石镇守水渠的赵大牛,赏了铁器坊的三成股份;在西坡村带头修梯田的钱老栓,赏了邻县的三间铺面;连负责喂马的小厮狗剩,都得了两匹绸缎,因为他把战马养得膘肥体壮,跑起来比风还快。
轮到阿禾时,人群忽然静了。她站在台前,月白裙在风里轻轻晃,像朵刚出水的莲。董敬闿走下高台,手里没拿绸缎,也没拿银锭,只攥着个小小的木盒。
“阿禾,”他站在她面前,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却字字清晰,“三县的药铺,你救活的人,比我打赢的仗还多。去年疫病,你三天三夜没合眼,熬的药汤救了半个青石镇。”他打开木盒,里面是支金簪,簪头是朵完整的野菊,花瓣上镶着细小的珍珠,“这簪子,配你。”
阿禾的脸瞬间红了,指尖绞着裙角,却没伸手。人群里有人喊:“董当家,娶了阿禾姑娘吧!”顿时,“娶她”“娶她”的喊声连成一片,震得旗角都在发抖。
董敬闿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伸手把金簪插进她发间。珍珠贴着她的鬓角,凉丝丝的,却烫得她心头发慌。“等忙完这阵,”他的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去新滩村看稻子,我给你插秧。”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眼里,那里的温柔像新滩村的春水,漫得无边无际。她点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却被人群的喝彩声裹着,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日头爬到头顶时,封赏才算完。弟兄们扛着绸缎,抱着银锭,喜气洋洋地往营里走,路上遇见谁都要笑着打个招呼。李瞎子的算盘响得震天,正盘算着把新得的良田佃出去,收的租子能给学堂添多少笔墨;王虎提着那柄“破山”短刀,往马厩走,想给新得的草场画张图纸,哪里种苜蓿,哪里搭马棚,都得好好规划。
董敬闿站在高台上,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阿禾走到他身边,手里捧着碗凉茶。“他们都说,跟着你,比跟着谁都强。”她把茶碗递给他,眼里的笑像盛在碗里的阳光。
他接过茶,喝了一大口,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锦袍上,洇出个深色的印。“赏他们,不是因为他们跟着我,”他望着远处的城墙,“是因为他们自己挣来的。王虎的伤,李瞎子的账,你的药汤,哪样不是拿血汗换的?”
风卷着“董”字大旗,在他们身后猎猎作响。远处的稻田里,新收的稻穗堆成了山,金灿灿的,像无数个被擦亮的日子。董敬闿知道,这封赏不是结束,是开始——往后的路还长,他要带着这些弟兄,这些百姓,把“董”字的名声,像稻穗一样,种满每一寸能扎根的土地,让日子不仅能吃饱穿暖,还能像阿禾发间的金簪,带着亮闪闪的甜。
暮色降临时,演武场的火把亮了起来,像条长长的火龙。弟兄们聚在空地上,喝着新酿的米酒,吃着炖得烂熟的狗肉,有人唱起了山坳里的老歌,调子粗粝,却透着股子热辣辣的劲。王虎喝醉了,举着短刀舞了起来,断肘虽然使不上力,却比谁都威风;李瞎子用新得的水晶眼镜看着账本,算盘打得比唱曲还好听;阿禾坐在董敬闿身边,手里剥着花生,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里的光比火把还亮。
董敬闿端着酒碗,站起身,对着满场的弟兄和百姓,高声道:“今日赏了你们,明日,咱们一起挣更大的前程!让天下人都知道,董家的弟兄,个个是好汉;董家的地盘,人人有饭吃!”
“好!”满场的人都站了起来,举着酒碗,喊声震得火把都在发抖。酒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像在敲打着新的鼓点,要把这董家的名声,往更远、更亮的地方送。
开春的冻土刚化到半尺深,董敬闿就带着人在三县交界的平地上插了木牌。木牌上用红漆写着“招工”两个大字,旁边列着密密麻麻的条目:瓦匠每日工钱三十文,管两顿饭;力夫二十文,饭管饱;连带着孩子的妇人,缝补浆洗也给十五文,还能把活计带回家做。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几日就传遍了周边十里八乡。先是三县的闲散汉子来了,扛着锄头扁担,站在木牌前搓着手笑;接着是邻县遭了灾的农户,背着铺盖卷,带着老婆孩子,眼里揣着盼头;最后连城里的落魄匠人也寻来了,有会烧砖的,有能雕木的,还有个据说在京城造过王府的老石匠,拄着根铁钎,说想看看董家的地盘能造出什么光景。
董敬闿在招工处旁搭了个棚子,让李瞎子带着两个账房先生坐阵。棚子里摆着张大案几,上面堆着厚厚的账簿,每来一个人,李瞎子就眯着独眼问清姓名、手艺、家住何方,再让账房记在本子上,最后发块木牌——红牌是匠人,黄牌是力夫,蓝牌是妇人,挂在身上,吃饭领钱都凭这牌。
“董当家,这工钱是不是给太高了?”有个乡绅模样的人凑过来,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城里的瓦匠才二十文,您这……”
董敬闿正看着力夫们卸砖,新烧的青砖码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高吗?”他回头笑了笑,指着砖堆,“我要他们把墙砌得笔直,风雨不塌;要他们把路铺得平整,车过不颠。这活计值这个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排队领木牌的人,“再说,他们挣了钱,不还得在咱这地界花?买粮、扯布、给娃看病,钱转一圈,还是咱的。”
那乡绅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只看着李瞎子给个瘸腿的石匠发了红牌,老石匠接过牌,手都在抖,像捧着块金元宝。
最先动工的是青石镇到南原的官道。原来的土路坑坑洼洼,雨天能陷住马车,董敬闿让人拓宽到三丈宽,中间铺青石板,两边镶碎石,还在每隔十里的地方盖座驿站,供路人歇脚。
王虎带着一队弟兄监工,断肘处的铁甲换成了轻便的皮甲,手里的鞭子却从不打人,只用来指方向。“那处的石板铺反了!”他指着个力夫,嗓门比夯土的号子还响,“花纹得朝上,不然雨天滑得很!”力夫慌忙跪下挪石板,他却又喊,“起来弄!跪着干啥?咱董家的活计,凭力气吃饭,不用磕头!”
驿站的屋顶要用琉璃瓦,是从邻县窑厂订的,青的像天,黄的像金。老石匠亲自带着人凿地基,每块石头都要量三遍尺寸,差一分都得重凿。“这驿站得站百年!”他摸着凿子刻出的花纹,眼里闪着光,“当年我在京城造王府,王爷也没这么较真过。”
董敬闿常去工地转悠,看见年纪小的力夫扛不动石板,就叫两个壮汉帮忙;见妇人带着孩子缝补篷布,就让伙房多送些热汤;老石匠的手被凿子磨破了,他亲自送去阿禾配的药膏,看着老石匠抹药时,忽然说:“您老要是不嫌弃,就在咱这收几个徒弟吧,把手艺传下去。”
老石匠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泪:“董当家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
“嫌弃啥?”董敬闿蹲在他身边,看着地基里的碎石被夯得严严实实,“您的手艺,是宝贝。”
没过几日,工地上就多了五个半大的娃,围着老石匠转,递凿子、扶墨线,学得有模有样。老石匠教得仔细,连握凿子的角度都要亲自纠正,脸上的皱纹里都透着笑。
与此同时,新滩村的盐田也在扩建。原来的十口盐井不够用,董敬闿让人在滩涂边再凿二十口,还从下河湾请来老盐工,教新来的力夫怎么晒盐、提纯。盐工们光着膀子在盐田里忙碌,汗水滴在卤水里,溅起小小的盐花,远远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像落了场永远不化的雪。
阿禾带着药铺的人在工地上搭了个小棚,专门给人看小病。有个力夫中暑了,她赶紧让人抬到阴凉处,往他额头上敷湿布,又灌了碗藿香正气水,没过半个时辰,力夫就坐起来道谢,说要去接着干活。“再歇会儿,”她把药包塞给他,“董当家说了,身子骨是本钱,累垮了咋挣钱养家?”
力夫嘿嘿笑了,摸着后脑勺说:“董当家的好处,俺记着呢。”
最热闹的要数铁器坊。董敬闿让人在南原盖了片新坊子,二十座铁匠炉连在一起,火光冲天,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能传到三里外。招来的铁匠里,有个姓秦的年轻人,据说能打出带花纹的钢刀,董敬闿就让他领头,专门打造农具和兵器,还许了他三成的分红。
“董当家,这钢刀的法子,是俺家传的……”秦铁匠搓着手,有点犹豫。
“传下去才叫本事。”董敬闿拍着他的肩膀,“你教十个徒弟,我给你加两成分红;教二十个,铁器坊的股份分你一半。”
秦铁匠的眼睛亮了,当天就把祖传的打铁谱拿了出来,贴在坊子的墙上,谁都能看。没过多久,铁器坊就打出了第一批带花纹的锄头,又锋利又耐用,三县的农户抢着来买,都说这是“董家神锄”。
李瞎子每天都要往各个工地跑,手里的算盘打得比谁都勤。“官道铺了七里了,用了三千块青石板;盐井凿了十五口,出卤量比预计的多两成;铁器坊的钢刀试卖了,一把能赚五十文……”他把账本递给董敬闿,独眼笑得眯成了缝,“照这势头,年底就能回本,还能余出修水渠的钱。”
董敬闿翻着账本,忽然指着其中一页:“妇人们的工钱,是不是该涨涨?你看她们缝的篷布,又密又结实,比城里的绣娘还好。”
李瞎子愣了愣,随即点头:“成!明天就改,涨到二十文!”
夏末的时候,官道修到了南原,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马车走在上面,连颠簸都轻了大半。驿站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里面摆着桌椅,烧着热茶,路过的商队都说,这比官府的驿站还好。
盐田那边,新凿的盐井开始出盐,白花花的海盐堆成了小山,李瞎子让人装成麻袋,印上“董家盐”的记号,往周边的县城送。据说有次府衙的官差来巡查,尝了口董家盐,咂着嘴说:“比贡品还细。”
铁器坊的名声也传了出去,邻县的县令都派人来订兵器,说要给衙役换家伙。秦铁匠收了八个徒弟,个个能打出带花纹的铁器,坊子门口天天排着队,等着拿货的商户能从天亮等到天黑。
这天傍晚,董敬闿站在新修的城楼上,望着远处的工地。夕阳把铁器坊的火光染成了金红色,官道上的马车来来往往,盐田的白盐反射着最后一缕光,像撒了满地的碎金。
阿禾端着晚饭上来,是两碗糙米饭,一碟炒青菜,还有块炖肉。“今天老石匠的徒弟凿出了块好石头,说是要给城楼刻个匾额。”她把碗递给他,眼里映着远处的灯火,“他们说,要刻‘永安城’三个字。”
“永安城。”董敬闿念了一遍,觉得心里踏实得很。他扒了口饭,忽然问:“招的人够不够?我想在城北再盖个粮仓,秋收的粮食得有地方放。”
“够!”阿禾笑着说,“昨天又来了批逃难的,里面有几个会编筐的,我说让他们去粮仓编囤子,他们高兴得给我磕头呢。”
他放下碗,望着城下越来越多的灯火。那些灯火里,有瓦匠在琢磨明天怎么砌墙,有力夫在盘算给家里寄多少钱,有妇人在灯下缝补,有孩子在学认字。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却都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像新滩村的稻子,一茬茬地长起来,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
“等粮仓盖好了,”他对阿禾说,“就把学堂再扩两间,让所有的娃都能念书。”
阿禾点点头,给他夹了块肉:“嗯,我让药铺的人也去学堂讲讲草药,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娃们自己也能应付。”
夜色越来越浓,城楼下的工地上,还有几处灯火亮着——那是夜班的力夫在赶工,想趁着月色多铺几块石板。打铁声、夯土声、偶尔传来的笑声,混在一起,像支没唱完的歌,在这即将成型的永安城里,慢慢流淌。
董敬闿知道,这城不是一天建成的,就像这日子,得一天天过,一步步走。但只要有人,有活计,有盼头,这永安城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热闹,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董家的地盘,是能让人安稳过日子的地方。
他拿起桌上的图纸,上面画着未来的永安城:有宽宽的街道,高高的城墙,有粮仓、学堂、铁器坊,还有大片大片的良田,一直铺到天边。图纸的角落里,阿禾用小字写着:“别忘了盖个药铺,离学堂近点。”
他笑了笑,把图纸折好,揣进怀里。晚风从城楼吹过,带着铁器的腥气,盐田的咸气,还有新翻泥土的香气,这些味道混在一起,成了永安城独有的气息,踏实,温暖,像个永远敞开的怀抱,等着更多的人来,一起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
董敬闿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粗布,慢悠悠盖下来时,董家堡的后院已经支起了篝火。松木在火里噼啪作响,窜起的火星子打着旋儿往上飞,映得围坐的人影忽明忽暗,倒比当年山坳里那堆野火堆热闹了十倍。 董敬闿盘腿坐在最外侧,屁股底下垫着块糙木板——还是当年盖木棚时剩下的,边角被虫蛀了几个小洞,却比铺着锦缎的太师椅更让他踏实。他手里攥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王虎正拎着酒坛往碗里倒,酒液晃着浑浊的黄,泡沫顺着碗沿往下淌,滴在他的粗布裤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慢点倒!”董敬闿笑着推他胳膊,“当年在山坳抢酒喝的劲,现在还没改?” 王虎的断肘往身后撤了撤,没断的手却把坛口压得更低:“当年是没酒喝,现在有了,还不让敞开了喝?”他脸上的疤在火光里泛着红,是去年追逃兵时被马蹭的,“再说了,你现在是董家主,我不多灌你几碗,对得起当年你背我跑三里地的情分?” 周围的弟兄们哄堂大笑,李瞎子拄着拐杖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星子溅到他的鞋面上,他也不躲,只是用独眼斜睨着王虎:“就你记性好,咋不说说当年抢了我半块干粮,害得我饿了半宿?” “那是你自己算账太入迷,干粮放凉了我帮你热乎热乎!”王虎梗着脖子反驳,手里的酒坛却被李瞎子一把抢了过去,给自个儿的碗里也倒了满满一碗。 董敬闿看着他们斗嘴,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当年在山坳,弟兄们挤在漏风的帐篷里,分食一块烤得焦黑的野兔肉,李瞎子总把自己那份掰出一半藏起来,说是留着夜里饿了吃,结果每次都被王虎搜出来,俩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还是他把自己的那份分出来,才算作罢。 “尝尝这个。”阿禾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手里捧着个陶盆,里面是刚炖好的野猪肉,油花浮在汤面上,混着野山椒的辣香,呛得人直打喷嚏。她今天没戴那支金簪,头发松松挽着,碎发垂在脸颊边,被火烤得微微发卷,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还是阿禾姑娘的手艺好!”赵大牛第一个伸手,用粗瓷碗舀了满满一碗,烫得直哈气也舍不得放,“当年在新滩村修堤,你给我们送的野菜粥,我现在都惦记着。” “那时候哪有肉吃。”阿禾笑着往董敬闿碗里夹了块瘦肉,“你们抢着喝野菜粥的样子,活像几头饿狼。” 董敬闿咬了口肉,辣劲从舌尖窜到胃里,暖得人直冒汗。他忽然想起当年修堤时,阿禾每天天不亮就去溪边洗菜,露水打湿她的布鞋,她却总说不冷。有次他看见她蹲在石头上搓野菜,手指冻得通红,就把自己的护膝解下来给她,结果她红着脸推回来,说他干活更需要。 “哎,当家的,”秦铁匠举着碗凑过来,他的手上还沾着铁屑,是刚从铁器坊赶来的,“还记得你让我打的第一把锄头不?木柄歪歪扭扭的,你却把它当宝贝,说比城里买的还好用。” “咋不记得。”董敬闿喝了口酒,酒液辣得喉咙发紧,“那锄头我用了三年,后来传给狗剩,他还嫌不好使,偷偷跟你换了把新的。” “那小子现在出息了!”王虎在一旁嚷嚷,“管着骑兵营的马厩,把马喂得膘肥体壮,上次府衙来的官差,还想买他养的马呢!” 说起狗剩,弟兄们的话匣子像被捅开的堤坝,哗啦啦全涌了出来。有人说当年狗剩偷拿粮仓的米喂流浪狗,被李瞎子用算盘珠子砸了脑袋;有人说他第一次骑马上阵,吓得抱着马脖子哭,还是王虎在后面踹了马屁股,才把他逼得学会了骑马。 “都别说我了!”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狗剩红着脸挤进来,手里拎着个油布包,“我给大伙儿带了新烤的芝麻饼,阿禾姑娘教我做的,说配酒吃正好。” 饼子还热乎着,芝麻的香混着酒气,在风里漫开。董敬闿拿起一块,咬了口,甜香在嘴里散开,忽然想起当年在山坳,张木匠送的芝麻饼也是这个味,只是那时的饼子硬得能硌掉牙,现在的却松软得很。 “对了,老周呢?”董敬闿忽然发现少了个人,老周是最早跟着他的弟兄,现在管着三县的良田,按理说这种场合绝不会缺席。 “在田里呢!”李瞎子扒拉着算盘,算珠打得噼啪响,“说今年的冬小麦长势好,得盯着浇最后一遍水,让我给你带句话,等忙完这阵,他请大伙儿喝他自酿的米酒。” 董敬闿笑了,老周就是这样,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见了好庄稼比见了金银还亲。他想起当年在西坡村,老周跪在荒了的梯田上,用手把土块捏碎,说这地能长出好粮食,结果真被他说中了,现在西坡村的麦子,是三县产量最高的。 篝火渐渐旺了,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王虎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陶笛,凑在嘴边吹了起来,调子是山坳里的老调子,咿咿呀呀的,听得人心里发暖。李瞎子跟着调子哼,哼着哼着就跑了调,引得弟兄们哈哈大笑。 阿禾坐在董敬闿身边,手里剥着花生,把剥好的仁放在他的碗里。她的指尖沾着花生皮的红,蹭在粗瓷碗上,像落了点胭脂。“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药铺见面不?”她忽然轻声问,“你给我送药柜,笨手笨脚的,差点把柜台撞翻。” 董敬闿的脸有点热,不是因为酒,是因为想起了那时的光景。他确实笨手笨脚的,看着她红着脸指挥人抬药柜,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连话都说不利索。后来他总找借口去药铺,有时是买伤药,有时是问草药的名字,其实就是想多看她几眼。 “记得。”他往她碗里夹了块肉,“你当时穿着绿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还以为你是城里来的小姐,不敢跟你说话。” “胡说。”阿禾的耳尖红了,“你当时瞪着眼睛看我,我还以为你要抢我的药柜呢。” 弟兄们见他俩说悄悄话,都开始起哄。赵大牛举着酒碗喊:“当家的,啥时候娶阿禾姑娘啊?我们还等着喝喜酒呢!” “就是就是!”王虎也跟着喊,“当年在山坳你就对人家有意思,现在都成了董家主,还不赶紧把婚事办了?” 董敬闿的脸更热了,刚想说话,却被阿禾用眼神制止了。她站起身,抢过王虎手里的陶笛,也不管会不会吹,就往嘴边送,结果吹出个破音,引得大伙儿笑得更欢了。 夜渐渐深了,酒坛空了一个又一个,篝火也弱了下去,只剩下红红的炭火,在风里明明灭灭。弟兄们有的靠在柴堆上打盹,有的还在低声说着话,说的都是当年的事——谁第一次上战场吓得尿了裤子,谁偷了谁家婆娘的针线包,谁把仅有的一件棉袄让给了生病的弟兄。 董敬闿靠在木板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还是当年山坳里的星星,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银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不是什么董家主,只是当年那个在山坳里劈柴的汉子,身边是一群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弟兄,还有一个能让他安心的姑娘。 “累了吧?”阿禾靠过来,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要不回去歇着?” “不累。”董敬闿摇摇头,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这样挺好,像当年一样。” 阿禾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人都望着红红的炭火,炭火映在彼此的眼里,像两簇小小的火苗。远处传来铁器坊的打更声,“咚——咚——”,一共响了三下,是三更天了。 “等明年开春,”董敬闿忽然说,“咱们回山坳看看吧,看看那间木棚还在不在,看看那片咱们亲手种的庄稼,现在长得怎么样了。” “好啊。”阿禾的声音软软的,“我还想去看看那口老井,当年你往井里撒稻种,说要让山坳长出好粮食,现在肯定实现了。” 董敬闿笑了,他想起当年撒下的稻种,想起弟兄们挥汗如雨的样子,想起阿禾站在田埂上,望着绿油油的秧苗笑。那些日子,苦是真的苦,累是真的累,却像炭火一样,在心里烧得旺旺的,暖了一年又一年。 篝火彻底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天边泛起淡淡的白,像鱼肚的颜色。弟兄们渐渐醒了,互相拍着肩膀,笑着说昨夜的糗事。王虎的断肘被压麻了,龇牙咧嘴地揉着,却还不忘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 “走了走了!”李瞎子拄着拐杖站起来,“再不走,耽误了给新滩村的盐田算账,老周又该跟我急了。” “我也得回铁器坊了,”秦铁匠拍了拍身上的灰,“昨天打的那批锄头还没淬完火呢。” 弟兄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脚步在石板路上踩出“嗒嗒”的响,像在跟昨夜的热闹告别。狗剩临走前,把剩下的芝麻饼塞给董敬闿,红着脸说:“当家的,下次聚会我还烤饼,保证比这次的好吃。” 董敬闿接过饼子,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他转头看向阿禾,她正望着天边的鱼肚白,眼里的光像刚升起的太阳。 “走吧。”他伸出手,像当年在山坳里那样,掌心粗糙却温暖。 阿禾把手放进他的手里,两人并肩往回走。晨雾在他们脚边缭绕,像当年山坳里的炊烟。远处的城墙上,“董”字大旗在风里轻轻晃,却不像平日里那样透着威严,反倒像个老朋友,在安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把日子过成了想要的模样的人。 “今天真开心。”阿禾轻声说,手指在他的手心里轻轻画着圈。 “嗯。”董敬闿握紧了她的手,“以后咱们常这样聚聚,像从前一样,像开始一样。” 晨雾里,他们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却像在这片土地上,踩下了一串踏实的脚印,从当年的山坳,到如今的永安城,一步一步,都带着烟火气,带着弟兄们的笑,带着彼此的暖,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
董家堡的演武场新搭了座高台,台中央悬着块黑木匾,上书“聚英台”三个金字,是老石匠带着徒弟凿了三天的成果,笔画间透着股刚劲。台下设着十张方桌,摆着兵器架,刀枪剑戟在日头下闪着冷光——这是董敬闿特意设的场子,要招些武林中人,充实护商队的力量。
消息传出去没几日,场子就热闹起来。先是个背着朴刀的汉子,说是在江湖上闯过几年,见董家护商队名声好,想过来讨口饭吃。他当场耍了套劈刀,刀风凌厉,把木桩劈得木屑纷飞,董敬闿让王虎记下他的名字,给了他块腰牌,让他先跟着商队走趟短途。
接着来了个穿青衫的剑客,据说曾是某个镖局的镖头,镖局散了后四处漂泊。他不拔剑,只随手拿起根木棍,在空地上走了趟剑路,木棍点过之处,地上的碎石都被挑得齐齐整整。李瞎子在一旁算着工钱,嘀咕着:“这身手,至少得给双倍工钱。”
最让人意外的是个女子,一身红衣,背上背着对短刃,说是从南边来的,见董家地界安稳,想找个地方落脚。她没下场比试,只在兵器架旁看了看,指着一把锈剑说:“这剑的剑脊歪了,出剑时容易崩口,得重新锻打。”董敬闿见她懂行,让她去铁器坊帮忙监工,说若能看出兵器好坏,护商队的家伙事也能放心交给她。
场子角落摆着个药摊,阿禾带着伙计在那儿,专门给比试时受伤的人处理伤口。有个使双锤的壮汉不小心砸伤了手,她赶紧上前,用清水冲洗后敷上药膏,动作麻利得很。壮汉咧着嘴笑:“董当家的地界就是不一样,连疗伤都这么方便。”
董敬闿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形形色色的人。有满脸风霜的独行客,有结伴而来的师兄弟,还有些隐退多年的老江湖,听说这里招贤不看出身,特意赶来试试。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山坳,弟兄们也是这样,来自四面八方,却因为一个“踏实过日子”的念头聚在一起。
“只要有真本事,不仗势欺人,董家堡都收。”他对台下喊,声音在演武场里荡开,“护商队保的是商户的安全,护的是三县的安稳,来这儿不是为了打打杀杀,是为了让走南闯北的人,都能平平安安。”
话音刚落,就有人喊:“董当家说得好!”当即有十几个汉子往前站了站,说愿意留下。王虎拿着腰牌挨个登记,李瞎子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阿禾的药摊前也围了不少人,有来讨药膏的,也有来打听招人的规矩的。
日头偏西时,聚英台的人渐渐散去,留下的人领了腰牌,跟着弟兄们去熟悉住处。董敬闿看着他们的背影,有的背着兵器,有的扛着行李,却都透着股踏实的劲儿。他忽然觉得,这聚英台聚的不只是武林中人,更是一份份想安稳度日的心思,就像当年山坳里聚起的弟兄们,用手里的力气,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
演武场的青石地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红衣女子捂着左臂半跪在地,短刃掉在脚边,刃上沾着的血珠正顺着锋面往下淌。她身后的木桩上,插着支断箭,箭杆上刻着的“董”字被血浸得发深——方才试招时,护商队的后生失手,箭簇擦过她的胳膊,划开道三寸长的口子。
阿禾提着药箱冲过来时,脸白得像纸。她蹲下身按住伤口,指尖触到滚烫的血,手都在发颤,却没看那女子,只抬头瞪着站在台边的董敬闿,声音带着哭腔:“不是说好了点到为止?怎么会弄成这样!”
董敬闿刚要开口,红衣女子忽然闷哼一声,推开阿禾的手想站起来:“小伤而已,不碍事。”她的脸色比阿禾还白,却扯出抹笑,“江湖人哪有不受伤的……”话没说完,身子一歪,又要栽倒。
“都这时候了还硬撑!”阿禾猛地把药箱往地上一磕,瓷瓶碰撞的脆响惊得周围人都闭了嘴。她撕开自己的裙角,死死按住伤口,抬头时眼里的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红衣女子的胳膊上,“你当是街头打群架吗?这儿是董家堡,不是让你们拼命的地方!”
董敬闿站在原地没动。晨光从演武场的木架间漏下来,照在阿禾发红的眼角,也照在红衣女子渗血的伤口上。他认得那支断箭,是护商队新练的后生射偏的,按规矩试招该用钝头箭,不知是谁换成了尖簇——这事显然有人捣鬼,可眼下最紧的不是查是谁的错。
“阿禾,先治伤。”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石头。
“治什么治!”阿禾忽然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带血的布条,“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是不是还要说‘江湖人不怕伤’?董敬闿,你忘了当年王虎断肘时,是谁守在床边熬药?忘了李瞎子染疫时,是谁冒着风险进山采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招这些人来是护着地盘,不是让他们在这儿流血拼命!”
红衣女子咬着牙撑起身,刚想说句“不怪他”,却被阿禾狠狠剜了一眼:“你也闭嘴!明知是陷阱还要接招,是觉得董家堡的药铺治不好你的伤,还是觉得他董敬闿能护着你无法无天?”
周围的弟兄们都屏住了呼吸。王虎攥着断肘往旁边挪了挪,想劝又不敢;李瞎子扒着算盘珠子,算珠打得再响也盖不住场子里的死寂。谁都知道阿禾性子软,药铺里的老鼠跑过都怕踩伤,何曾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
董敬闿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断箭,又落在阿禾攥紧的拳头上——她的指节泛白,手背上还沾着那女子的血,像朵被揉碎的红菊。他忽然弯腰捡起那支断箭,箭杆上的毛刺扎进掌心,疼得很清醒。
“所有人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让乱糟糟的场子瞬间静了,“从今天起,演武试招必须用钝器,护商队的兵器由阿禾亲自清点,谁再敢私换尖刃,按军法处置。”
他把断箭狠狠掷在地上,箭杆撞在青石上断成两截。“王虎,带她去药铺,让阿禾好好治。”他看向红衣女子时,目光里没了方才的犹豫,“伤好之前,禁足静养——在董家堡,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红衣女子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是,董当家。”
阿禾没再说话,拎起药箱转身就走。董敬闿看着她的背影,裙角被风吹得猎猎响,方才被撕开的地方露出截白衬,像片被雨打湿的云。他忽然迈开步子跟上去,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放软了些:“药箱沉,我来拎。”
阿禾没回头,却松了松手。他接过药箱时,指尖碰到她的,烫得像刚从火里捞出来的铁。晨光漫过演武场的木架,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像当年在山坳里那样,踩着同一片土地的纹路,慢慢往药铺的方向走。
地上的血迹还在慢慢晕开,红衣女子望着他们的背影,弯腰捡起自己的短刃,刃上的血已经凝住,映着天上的云,像块被揉皱的红绸。她忽然明白,有些选择从来不是选谁舍谁,而是选守住什么——董敬闿选的,从来都是这片土地最实在的规矩,和那个把规矩捂得最暖的人。
聚英台的晨露还没干透,场子里就来了两个白衣人。一左一右,步子轻得像踩在云里,腰间的长剑悬着,剑穗同是月白色,风一吹,穗子缠在一起,又轻轻分开。
“在下林砚,”左边的人拱手,声音清得像溪水流过青石,“这位是舍弟林砚秋。”右边的人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眼尾斜挑着,带着点漫不经心,手里却把玩着颗玉扳指,指节分明,握着剑时想必更显利落。
弟兄们都看直了眼——这两人不像来应试的武林人,倒像画里走出来的世家子弟,白衣上连个褶皱都没有,哪像常年舞刀弄枪的模样。王虎忍不住哼了声,把手里的铁矛往地上顿了顿:“敢上台试试?”
林砚没接话,只对林砚秋偏了偏头。弟弟解下长剑,剑鞘是鲨鱼皮的,透着暗纹,拔剑时只听“噌”的一声轻响,剑光像劈开了晨雾,亮得人睁不开眼。他没攻向王虎,反倒剑尖一点,挑向场边的柳枝,十丈外的柳条应声而断,断口齐整得像用剪刀剪过,飘落时正好落在林砚伸出的掌心。
“这是……‘流云剑法’?”李瞎子忽然凑过来,独眼瞪得溜圆,“听说这剑法失传三十年了,当年江湖第一剑客就是靠它打遍南北的。”
林砚秋收剑回鞘,动作行云流水,白衣连风都没带动半分。“不过是家传的小技。”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哥哥沉些,带着点少年人的傲气,“听闻董当家招贤不问出处,只看能否护得一方安宁,我们兄弟才来试试。”
董敬闿站在台边,看着两人的剑穗又缠在一起。他想起护商队最近总在秦岭道遇袭,那伙贼人剑法刁钻,寻常弟兄应付不来,这“流云剑法”灵动迅捷,正好能破他们的招式。“秦岭道商路,常有贼人出没,”他扬声道,“若二位能护得商队平安往返,董家堡不仅奉上官银,还能为你们寻遍天下名剑,供二位切磋。”
林砚还没答话,林砚秋先笑了,眼尾的傲气化成了锐气:“名剑不必,我们只想要块令牌——能让商队带着我们采的草药,直送山坳药铺的令牌。”他指了指哥哥腰间的药囊,“家母常年咳疾,只有山坳的野菊能镇住,可惜总被关卡扣下。”
阿禾在药棚里听见了,心里一动。她认得那种野菊,生在秦岭深处的崖壁上,确实是治咳疾的良药,只是采摘不易,运输更难。“若二位留下,”她提着药箱走过来,药箱上还别着哑巴少年送的纸花,“我可以教你们炮制之法,能存得更久,也省得总往山里跑。”
林砚看着她手里的药箱,又看了看弟弟眼里的光,忽然对董敬闿深深一揖:“我兄弟愿留下。”
试招那日,弟兄们都围来看热闹。林砚兄弟共守一个木桩,二十个护商队的后生持矛围攻,矛影密得像织网,却近不了木桩三尺之内。林砚的剑像绕指柔,总能从矛缝里钻出去,轻轻一点就逼得人后退;林砚秋的剑却像穿云箭,剑光一闪就挑落对方的矛缨,快得让人看不清招式。两人配合着,白衣翻飞如蝶,剑穗缠了又解,解了又缠,竟把凌厉的攻防,舞成了一场好看的戏。
“好!”王虎看得兴起,断肘拍着大腿叫好,“这剑法,比我当年耍的矛花好看多了!”
比试完,林砚秋的剑上沾了点矛尖的铁锈,阿禾递过块细布,布上还绣着株野菊。“擦剑要用麂皮,”她轻声说,“我药铺里有,等下让伙计给你们送去。”林砚秋接过布,指尖碰到她的,像被烫了下,耳尖竟红了,转身时剑穗不小心扫过哥哥的手背,惹得林砚低笑出声。
董敬闿看着兄弟俩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聚英台聚来的不仅是护佑商路的剑客,还有些更软的东西——像林砚藏在剑穗里的药香,像林砚秋红着的耳尖,像他们为了母亲的咳疾而来的心意。这些东西混在刀剑的锋芒里,倒比单纯的武艺,更让人觉得踏实。
三日后,秦岭道的商队出发,林砚兄弟护在两侧。马车过关卡时,林砚秋掏出董家堡的令牌,关卡的兵卒见了,不仅没刁难,还笑着递上两串糖葫芦:“林少侠慢走,听说你们采的野菊,治好了不少人的咳疾呢。”
消息传回董家堡,阿禾正在药铺里炮制新采的野菊,听见了就笑,把晾好的药包递给伙计:“送去给林夫人的那份,多包些冰糖,让她泡水时放两块。”
董敬闿站在聚英台边,看着远处秦岭道的方向。风里似乎传来剑穗轻响,混着商队的铃铛声,像支新谱的曲子。他知道,这对剑客兄弟,就像当年的王虎和李瞎子,像现在的哑巴少年和瘸腿老道,都会在这片土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用手里的剑,护着心里的暖,把日子过成既有锋芒,又有温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