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青史余痕
那株从北境沙土里钻出的芽,在忠烈祠的角落生了根。春去秋来,竟长成株歪脖子树,枝桠探过李肃的牌位,在魏进那方冷寂的木牌上投下细碎的影。
有年冬天,长安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魏明轩拄着拐杖再去祠堂时,见个穿粗布棉袄的老妇人,正往魏进牌位前摆一碗热汤。妇人头发花白,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见他进来,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您是……”魏明轩迟疑着开口。
“老身是河间府来的,”妇人声音发颤,“当年侯爷在麦场救过俺家娃,他说……说等打跑了蛮子,就回府里种麦子。”她指了指那碗汤,“这是俺家新磨的小米,他最爱喝这个。”
魏明轩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突然想起父亲信里写过的话:“河间的麦香,比长安的胭脂好闻。”原来那些被长安权谋磨钝的根,终究还扎在故乡的土里。
雪化时,李墨从北境捎来封信,说城楼那碑被暴雨冲垮了一角,露出底下刻着的小字——“魏进,河间人”。他没再补,就让那行字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风里。
“北境的孩子都知道,有个将军把命留在了这儿,”信里写道,“至于他是谁,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又过了些年,魏明轩的孙子成了史官。他在整理旧档时,发现份被虫蛀的奏折,是魏进守北境时写的,字迹潦草,只剩半句:“若臣有过,愿以尸骨……”后面的纸烂成了碎片,混在卷宗里,像没说出口的忏悔。
他跑去问祖父:“曾祖父到底想补什么?”
魏明轩正坐在海棠树下晒书,阳光透过花瓣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映出当年魏进带过的兵卒名册。他指着其中一页,那里有个被圈住的名字,是李肃的亲兵,后来跟着魏进守了十年北境。
“或许什么都没补,”老人笑了笑,“他只是把剩下的日子,过成了该有的样子。”
那年秋天,忠烈祠的歪脖子树结了果,红得像北境的落日。有个游学的书生路过,见魏进的牌位前总有人摆小米汤,李肃的香炉里常插着北境的野草,不解地问守祠人:“这两位一个是奸臣,一个是忠臣,怎么摆在一起?”
守祠人正用布擦拭那枚拼合的“忠勇”佩,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照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
“这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树,根在泥里,枝却往光里长。人啊,不也这样?”
风从北境吹来,带着草原的气息,吹动了祠堂里的烛火,也吹动了长安街头新栽的槐树苗。那些关于魏进的争论,早已被岁月磨成了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有人骂他奸猾,有人赞他忠勇,更多人听完,只是叹口气,端起茶杯,看茶沫在水里浮浮沉沉,像极了人生。
而那枚“忠勇”佩,被魏明轩的孙子捐给了史馆。玻璃展柜里,两半玉佩的接缝处还留着淡淡的血痕,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魏进,河间人,历仕两朝,功过待评。”
评或不评,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北境的风依旧护着疆土,长安的雨仍在滋养新绿,而那些在泥里挣扎过的光,终究没被历史的尘埃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