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劈开浓稠的夜色时,苏瑶正盯着油表指针往下滑。续航里程只剩不到四十公里,仪表盘在颠簸中闪烁着微弱的警示灯,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她松开方向盘揉了揉太阳穴,后视镜里的城市轮廓早已模糊成墨色,只有轮胎碾过碎石路的沙沙声,证明这台半旧的SUV还在固执地向前挪动。
雨刷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前挡风玻璃上蒙着层细密的水汽。苏瑶喷了点玻璃水,刮片吱呀划过的瞬间,她忽然看见两道刺眼的光柱从前方弯道后刺过来。
不是路灯。那光线太亮、太锐利,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她逼近。
苏瑶的右手几乎是本能地按在换挡杆上,左手猛打方向盘。SUV在湿滑的路面上划出半道弧线,右前轮碾进路边的排水沟,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死死踩着刹车,ABS系统疯狂跳动,车身在剧烈震颤中逐渐停稳,保险杠距离路基边缘只剩不到十公分。
对面的车灯已经近在咫尺。那是一辆白色轿车,车型像是老款的帕萨特,车身布满泥痕,左后视镜不翼而飞,露出锈迹斑斑的底座。它呼啸着冲过来时,苏瑶甚至能看清挡风玻璃上蛛网般的裂痕,以及驾驶座上那张被强光映照得惨白的脸。
两车交汇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苏瑶屏住呼吸,右手悄悄摸向副驾座位下的消防斧。那是她从社区医院带出来的应急装备,木柄被磨得光滑,斧刃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白色轿车突然减速,与她的SUV并行时几乎停了下来。副驾驶的车窗嗤地降下,露出个裹着黑色冲锋衣的脑袋。那人的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以及咧开嘴时露出的两排黄牙。
“前面三公里有个供销社,”男人的声音混着发动机的轰鸣飘过来,带着点戏谑的沙哑,“我们刚探过点,有罐头和打火机,要一起去?”
苏瑶没动。她的视线落在对方手腕上——那里戴着块军绿色的手表,表盘玻璃碎了,但指针还在走。更显眼的是手背那道新鲜的伤口,结痂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红肿,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过。
“妹子一个人?”男人见她没回应,又往前凑了凑,车窗玻璃升降器发出齿轮卡壳的怪响,“这世道,独行侠可不好混。昨天我们在桥洞看见个女的,车陷泥里,等我们回头想帮忙,人早没影了——”
“走了!”驾驶座上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冷得像冰,“别废话。”
白色轿车的引擎猛地轰鸣起来,排气管喷出股黑 smoke。男人还想说什么,却被驾驶座的人不耐烦地推了一把,车窗在他缩回手的瞬间砰地关上。苏瑶看见后窗玻璃上贴着张褪色的贴纸,图案像是某所中学的校徽,但已经被污泥糊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直到白色轿车的尾灯变成两个小红点,苏瑶才敢松开紧攥着消防斧的手。掌心全是汗,斧柄在皮肤上洇出深深的红痕。她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辆车正在前方路口右转,车灯扫过路边歪斜的路牌——上面写着“王家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胀。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是密集的小雨。苏瑶发动汽车,车轮从排水沟里挣扎出来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没有立刻跟上,而是停在原地打开手机——屏幕上只有一格信号,地图软件加载不出任何信息,只有缓存的离线地图显示前方三公里确实有个标记为“供销社”的红点。
副驾上的急救包突然滑落,绷带和碘伏瓶滚了一地。苏瑶弯腰去捡时,看见瓶身映出自己的脸——眼下的乌青比昨天更深了,嘴唇干裂起皮,额角还有块没消的淤青,是前天躲倒塌的广告牌时撞的。
她想起三天前离开医院时的情景。急诊室的灯忽明忽灭,护士长把这台SUV的钥匙塞给她,说“去南城的仓库,那里有储备物资”。可她开了不到二十公里,导航就彻底失灵,路边开始出现废弃的车辆和紧闭的门窗。现在她连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确定,只知道要一直开,远离城市中心那片已经失控的区域。
雨刷器有气无力地摆动着。苏瑶咬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又倒在毛巾上擦脸。冰凉的液体流过皮肤时,她忽然想起刚才那辆白色轿车——副驾驶男人说话时,她隐约看见后座堆着些东西,像是用帆布盖着的长条形物体,棱角分明。
而且那辆车的左后胎瘪了一块,却依然开得飞快。这种路况下,除非有紧急情况,否则没人会拿轮胎冒险。
苏瑶打开车载电台,调到常用的应急频道。电流声滋滋作响,偶尔夹杂着几句模糊的呼救,很快又被杂音吞没。她犹豫了半分钟,最终还是把车重新挂到D挡,只是没有跟着右转,而是继续沿着主路往前开。
仪表盘的续航里程已经跌到三十公里以下。苏瑶打开远光灯,光柱里浮动着无数雨丝,像被撕碎的蛛网。路边开始出现房屋,都是些低矮的平房,门窗大多破着洞,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盯着她的眼睛。
驶过一座石桥时,她看见桥洞下停着辆自行车,车筐里放着半袋发霉的面包。苏瑶放慢车速,突然注意到桥栏杆上绑着块红布,在风雨里摇摇晃晃。
这是幸存者常用的标记。她在医院培训过,红布代表“有物资但有危险”,黄布是“安全可补给”,白布则意味着……她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车载电台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电流声,紧接着是个女人的尖叫,然后是玻璃破碎的巨响。苏瑶猛地按住电台按钮:“喂?有人吗?”
只有滋滋的杂音回应她。
她看了眼油表,指针已经快贴到底线。后视镜里,刚才那个右转路口的方向,隐约有车灯在闪烁,似乎正朝着她这边移动。
苏瑶的心跳突然加速。她再次握紧消防斧,同时把车速提到最快。SUV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着,像惊涛骇浪里的小船。车窗外,雨越下越大,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仿佛要把这台孤独的车彻底吞噬。
经过一个废弃的加油站时,她看见加油机上贴着张手写的纸条,字迹潦草:“油枪是空的,别浪费时间”。苏瑶咬咬牙,继续往前开——她记得离线地图上,王家庄供销社旁边标注着一个农机站,那里或许会有柴油。
雨幕中,前方突然出现了灯光。不是车灯,而是固定的光源,像是挂在屋檐下的灯泡。苏瑶减速靠近,发现那是间低矮的砖房,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勉强能认出“供销社”三个字。
而那辆白色轿车,正斜斜地停在供销社门口,车头撞在石阶上,前保险杠掉在地上。
苏瑶把车停在五十米外的树后,关掉车灯和发动机。雨声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她听见供销社里传来争吵声,隐约能分辨出是刚才那两个男人的声音。
“我说了别碰那箱药!”是驾驶座那个冰冷的声音,“我们只要吃的。”
“就拿两盒抗生素怎么了?”副驾男人的声音带着不满,“老三的伤口快烂了——”
后面的话被什么东西砸破的声音淹没了。苏瑶悄悄推开车门,握紧消防斧猫着腰往前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冷得刺骨,但她丝毫感觉不到。
供销社的窗户破了个洞,她凑过去往里看。屋里亮着盏应急灯,光线昏黄。两个男人正围着货架撕扯,地上散落着罐头和饼干盒。角落里蜷缩着个少年,大概十五六岁,脸色苍白地靠在墙角,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裤管被血浸透了。
是刚才那辆车里的“老三”?可她明明记得车里只有两个人。
突然,副驾男人抓起个玻璃瓶朝地上砸去,碎片溅到少年脚边。少年瑟缩了一下,发出压抑的啜泣声。苏瑶看见他手腕上戴着和副驾男人同款的手表,只是表盘更干净些。
“哭什么哭!”男人怒吼着踹了货架一脚,“要不是你非要捡那破娃娃,我们能被追成这样?”
货架摇晃着倒下,罐头滚落一地。苏瑶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断了根树枝。
屋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外面有人。”冰冷的声音说。
苏瑶转身就往回跑。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好几次差点滑倒。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男人的喊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她扑回车里,还没来得及插钥匙,就看见副驾男人已经追了过来,手里举着根铁棍。苏瑶迅速换挡发动汽车,同时猛打方向盘。SUV往后倒了几米,狠狠撞上追来的男人。
男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苏瑶没敢看他,挂挡踩油门,车子疯了似的冲出去,差点撞上路边的大树。后视镜里,那个冰冷声音的主人站在供销社门口,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对准了她,但最终什么也没做。
苏瑶一口气开出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供销社的灯光,才敢放慢车速。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她把车停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来时,苏瑶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她打开急救包,给自己缠了圈绷带——刚才撞门时被碎玻璃划到了胳膊。血珠渗过纱布,红得刺眼。
车载电台突然又响了,这次是清晰的播报声,重复着同一个消息:“南城仓库已失守,重复,南城仓库已失守,请幸存者前往东郊临时安置点……”
苏瑶关掉电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她不知道东郊在哪里,也不知道还能开多久。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引擎重新启动的声音在林间回荡。苏瑶看了眼后视镜,远处的王家庄方向,似乎有黑烟正在升起。她深吸一口气,转动方向盘,朝着与太阳升起相反的方向,继续驶进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