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是被帐外的甲叶碰撞声惊醒的。
天刚破晓，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打在地上，映出浮尘飞舞的轨迹。他侧头，看见沈清辞还睡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脸色依旧苍白，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安稳。
昨夜少年给他讲了半宿的布防策略，说到兴头上时，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那双总是含着水汽的眼睛亮得惊人。沈砚听得入了神，直到烛火燃尽才惊觉已是深夜——他竟忘了，自己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敞开心扉，哪怕是同生共死的亲兵。
“将军，该点卯了。”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
沈砚小心翼翼地挪开沈清辞搭在他腰间的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少年似乎被惊动了，睫毛颤了颤，却没醒，只是无意识地往他离开的方向蹭了蹭，像只寻暖的小兽。
沈砚的心头莫名一软，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走出内室。
刚换上铠甲，就见侍女端着药碗进来：“将军，这是小公子凌晨起来熬的醒神汤，说是让您带着路上喝。”
药碗里的汤汁呈琥珀色，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沈砚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突然想起昨夜沈清辞趴在案上画图的模样——少年穿着单薄的中衣，时不时咳嗽两声，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纤细得像株风中的芦苇。
“他还在睡？”沈砚问。
“是，小公子说让将军路上小心。”侍女低着头回话。
沈砚嗯了一声，仰头将醒神汤饮尽。汤汁微凉，带着点清苦的回甘，像沈清辞这个人，初尝时觉得无害，细品才知藏着后劲。
中军帐里，将领们正围着沙盘争执。北方蛮族突袭了边境三城，来势汹汹，兵部催得紧，可粮草却迟迟未到，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依末将看，不如分兵突袭，直捣蛮族老巢！”副将拍着桌子喊道。
“不可！”另一位将领反驳，“蛮族狡猾，恐有埋伏！”
沈砚沉默地看着沙盘，手指在边境的河谷位置轻轻敲击着。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昨夜沈清辞曾提过，此处可设伏，以逸待劳。
“都安静。”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下去，命前锋营明日寅时出发，于河谷两侧设伏。主力部队随我正面迎敌，待蛮族进入河谷，首尾夹击！”
将领们面面相觑，却没人敢质疑——沈砚在战场上的判断力，从未出过错。
部署完毕，沈砚刚走出中军帐，就见亲兵捧着个卷轴匆匆跑来：“将军，清晖院的人送来的，说是小公子连夜画的布防图。”
展开卷轴，上面的布防图比昨日更加详尽，河谷两侧的伏兵位置、主力部队的推进路线，甚至连蛮族可能突围的方向都标注得一清二楚，竟与他刚刚部署的分毫不差。沈砚的目光落在落款处那清秀的小字上，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这病弱的少年，仿佛天生就该站在沙盘前。
“备马。”沈砚突然道，“回府。”
清晖院的门虚掩着，沈砚推门进去时，看见沈清辞正坐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给那苍白的侧脸镀上了层金边，少年穿着件月白色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美得像幅水墨画。
听见脚步声，沈清辞抬头，眼睛弯成了月牙：“哥哥怎么回来了？”
沈砚举起手里的卷轴：“这图是你画的？”
“是。”沈清辞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昨夜想起些细节，怕忘了，就起来补画了几笔。哥哥觉得……有用吗？”
沈砚看着他眼底的期待，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走上前，伸手抚上少年的脸颊——指尖触到的皮肤一片冰凉，带着药草的清苦。
“有用。”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清辞，你……”
他想问你到底是谁，想问你这些兵法谋略是从哪里学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往后别熬夜，仔细伤了身子。”
沈清辞笑了，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往他怀里靠了靠：“只要能帮到哥哥，我不怕辛苦。”
温热的呼吸洒在沈砚颈窝，带着那股熟悉的药香。沈砚低头，看见少年那纤长的睫毛，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哥哥，你信我，我永远不会害你。”
他信。哪怕知道这少年心思深，哪怕知道他接近自己或许别有所图，他还是信了。
“我下午就要出兵。”沈砚的声音有些发紧，“大概……要去些时日。”
沈清辞的身子僵了僵，随即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要去很久吗？”
“不好说。”沈砚握住他的手，指尖传来的冰凉让他心头一紧，“你在府里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沈清辞的眼圈红了，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我等哥哥。”他顿了顿，轻声道，“我给哥哥备了些伤药，是我自己配的，比军营里的好用。”
他转身去取药箱，单薄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沈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他这一去，是刀光剑影的沙场，而沈清辞留在这深宅大院，面对的又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府里若有人敢欺负你，”沈砚的声音带着沙场练出来的狠戾，“直接打出去，出了事，我担着。”
沈清辞回头，笑了，眼角的红晕像上好的胭脂：“有哥哥这句话，我就不怕了。”
出兵那日，沈砚在城门口看见了沈清辞。
少年穿着件月白色的披风，站在寒风里，像株不胜风雪的玉兰。他身边的侍女捧着个食盒，显然是来送别的。
“哥哥。”沈清辞走上前，将食盒递给亲兵，“里面是些干粮和伤药，哥哥路上用。”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平安符，塞进沈砚手里，“这是我在相国寺求的，保平安的。”
平安符是用红绳系着的，上面还带着少年的体温。沈砚握紧平安符，指尖触到那粗糙的布面，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等着我。”沈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沈清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等哥哥回来。”
大军出发时，沈砚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口的那抹月白色身影还站在那里，像个小小的点，却牢牢地牵着他的心。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的瞬间，沈清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大军远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被冰冷的算计取代。
“小公子，我们回府吧。”侍女轻声道。
沈清辞没动，只是望着远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不急。”他顿了顿，轻声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回到将军府，沈清辞立刻去了沈毅的书房。
沈毅正在看兵书，见他进来，放下书盏，语气冷淡：“他走了？”
“是。”沈清辞垂着眼帘，恭顺得像个真正的晚辈，“父亲交代的事，我已经办好了。”
沈毅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审视：“你确定他会按你画的布防图行事？”
“确定。”沈清辞的声音平静无波，“父亲别忘了，他现在最信的人，是我。”
沈毅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不愧是我沈毅的儿子，有手段。”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警告，“记住你的身份，别玩脱了。”
“儿子明白。”沈清辞低头，掩去眼底的寒意。
沈毅不知道，沈清辞画的布防图里，藏着一个致命的陷阱——河谷西侧的峭壁是新修的，根基不稳，若是蛮族从那里突围，必然会引发塌方，到时候……沈砚的主力部队，将全军覆没。
而这一切，沈砚都不知道。他此刻正握着那个平安符，策马奔驰在前往边境的路上，心里想的，是城门口那个等着他回去的少年。
风卷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像一面即将展开的旗帜。沈砚握紧腰间的长枪，枪尖闪着冷冽的光——他要快点打完仗，快点回去，回到那个有沈清辞的将军府。
他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早已布下了一张无形的网，只等着他自投罗网。
而沈清辞，这张网的编织者，正站在将军府的高楼上，望着远方的天际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沈砚，”他轻声呢喃，像在说给自己听，“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太信我了。”
药香在鼻尖萦绕，像一把温柔的刀，藏在鞘中，只等着出鞘的那一天，将所有的温情脉脉，都斩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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