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是被铁链拖地的声响惊醒的。
地牢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将他古铜色的脊背照得明暗交错。他抬手摸了摸脖颈,那里还残留着被安王侍卫打晕时的钝痛——原来安王从没想过要放沈清辞,所谓的交易,不过是诱他入局的幌子。
“醒了?”安王的声音从牢门外传来,带着戏谑的笑意,“沈将军倒是比我想的更重情。”
沈砚抬头,火光映在他眼底,燃起一簇冷冽的火焰:“清辞呢?”
“放心,他好得很。”安王挥了挥手,侍卫押着沈清辞走了进来。少年穿着件月白色的锦袍,虽无伤痕,脸色却白得像纸,看见沈砚身上的镣铐,嘴唇瞬间抿成了苍白的线。
“哥哥!”沈清辞挣扎着想去拉他,却被侍卫死死按住。
“清辞。”沈砚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只是目光落在少年那双没了往日笑意的眼睛上,心头像被钝刀割过,“你早知道会这样,对吗?”
沈清辞的身子猛地一颤,避开了他的目光。火把的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像只做错事的猫。
安王笑得更得意了:“沈将军现在才明白?你这好弟弟,从进将军府那天起,就在为我做事。他接近你,讨好你,甚至……委身于你,都是为了今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沈砚的心里。他想起云龙山雪地里那只冰凉的手,想起清晖院那碗带着甜味的醒酒汤,想起少年伏在他怀里时那声软糯的“哥哥”——原来全都是假的。
“为什么?”沈砚的声音沙哑得像要裂开,“我待你不够好吗?”
沈清辞终于抬头看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痛苦,却唯独没有后悔:“哥哥待我很好,可我……身不由己。”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母亲不是病逝的,是被当今圣上赐死的。我进将军府,接近你,都是为了报仇。”
沈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巨石砸中。他想起父亲说过的“遗腹子”,想起母亲药罐里那股奇怪的苦涩,原来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早已织成了一张网,将他牢牢困住。
“所以你画的布防图,你算的伏击点,都是假的?”沈砚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试图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你从一开始,就想让我死?”
沈清辞的眼圈红了,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我没想让你死。”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河谷的塌方是安王安排的,我画的图里留了后手,我以为你能看出来……”
“所以我活下来,还要多谢你?”沈砚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的悲凉,“多谢你这枚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还留了条活路给我?”
镣铐被他挣得哗啦作响,古铜色的手腕上勒出了血痕。沈清辞看着那道渗血的红痕,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不是……”他想解释,却被安王打断了。
“好了,戏也看够了。”安王拍了拍手,“沈将军,只要你交出兵符,助我拿下皇宫,我可以饶你不死,还能让你们这对‘好兄弟’团聚,如何?”
沈砚的目光落在牢门上方的铁窗上,那里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他从军五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靠的从来不是侥幸,而是对局势的判断——安王以为控制了他和沈清辞,却不知他早就在亲兵里布下了后手。
“兵符可以给你。”沈砚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我要亲自交给你。”
安王眯起了眼睛,显然在怀疑他的用意。沈清辞却突然开口:“王爷,我相信哥哥。”他看着沈砚,眼底带着孤注一掷的信任,“他不会骗我的。”
安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带他出来。”
侍卫解开沈砚的镣铐时,他故意踉跄了一下,指尖趁乱在沈清辞手背上划了道隐秘的记号——那是他们在演武场玩闹时,沈清辞教他的暗号,意思是“子时动手”。
沈清辞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惊涛骇浪。他看着沈砚走向安王的背影,古铜色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柄宁折不弯的长枪,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原来他留的那些后手,他都看懂了。原来他说的“身不由己”,他也信了。
沈砚从怀里掏出兵符,金灿灿的令牌在火把光下泛着冷光。安王伸手去接的瞬间,沈砚突然反手将兵符砸向火把——火油泼在安王的蟒袍上,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动手!”沈砚嘶吼一声,声音震得地牢顶上落下簌簌的尘土。
早已埋伏在外的亲兵们撞开牢门,刀光剑影瞬间将侍卫们淹没。沈砚一把扯过沈清辞,将他护在身后,随手抄起地上的长刀,刀光闪过,利落的砍翻了冲上来的侍卫。
“跟我走!”沈砚抓住沈清辞的手,转身就往地牢深处跑。
少年的手一片冰凉,却被他攥得紧紧的。火光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沈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细瘦手腕的颤抖,像株在狂风里挣扎的芦苇。
地牢尽头有处密道,是沈砚早年为防不测特意修的。他拉着沈清辞钻进密道,身后传来安王气急败坏的嘶吼声,渐渐被密道的黑暗吞噬。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沈砚凭着记忆往前走,掌心的汗混着沈清辞的冷汗,将两人的手指黏在了一起。
“哥哥,”沈清辞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还会信我吗?”
沈砚的脚步顿了顿。密道里的风带着潮湿的气息,吹得人脊背发凉。他想起那些被算计的日夜,想起地牢里安王那句句诛心的话,可指尖传来的、少年那微弱的颤抖,却让他狠不下心。
“等出去了再说。”沈砚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刚才的冰冷。
沈清辞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往前走。黑暗中,他悄悄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袖中那枚沈砚送他的暖玉——玉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像团不会熄灭的火。
他从没想过沈砚会真的答应安王,更没想过他会为了救自己,不惜与整个安王府为敌。那些藏在算计背后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动,在刚才沈砚将他护在身后的瞬间,突然破土而出,疯长成燎原的野火。
原来这枚身不由己的棋子,早就对棋盘外的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子时的梆子声从密道尽头传来时,沈砚终于推开了出口的暗门。外面是将军府后院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去演武场,亲兵在那里等我。”沈砚拉着沈清辞往竹林外跑,铁甲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刚跑出竹林,就见安王带着侍卫追了上来。火把的光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安王的声音带着疯狂的怒意:“抓住他们!死活不论!”
箭矢破空而来,沈砚下意识地将沈清辞护在怀里。利箭穿透他的铠甲,深深扎进肩胛,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
“哥哥!”沈清辞的声音带着哭腔,伸手去捂他流血的伤口。
“别管我!”沈砚推开他,将腰间的短刀塞进他手里,“往演武场跑,找赵副将,他会护着你!”
他转身冲向侍卫,肩胛的剧痛让他动作迟滞了几分,却依旧像头勇猛的狮子。长刀挥舞间,血花溅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与月色交映出惨烈的红。
沈清辞握着那把还带着沈砚体温的短刀,看着他被侍卫包围的身影,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他想起沈砚在清晖院说的“我信你”,想起演武场那句“别冻着”,想起无数个夜里那温暖的怀抱——原来那些被他当作筹码的温柔,早已刻进了骨血里。
“沈砚!”他嘶吼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你这个傻子!”
他握紧短刀,转身冲向安王——他知道安王的软肋,那是他为了获取信任,从安王心腹那里套来的秘密。
月光下,少年那单薄的身影像道白色的闪电,短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入了安王腰间的软甲缝隙。安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最终倒在了血泊里。
侍卫们见状大乱,沈砚趁机杀出重围,一把将沈清辞拽到身边。两人在亲兵的掩护下冲进演武场,身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沈砚靠在演武场的柱子上,肩胛的伤口还在流血。沈清辞跪在他面前,笨拙地给他包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他染血的铠甲上。
“哭什么。”沈砚抬手,想替他擦去眼泪,却因为脱力而垂落下来。
沈清辞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泪水混着他的血,在苍白的皮肤上晕开:“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沈砚看着他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突然笑了,带着血沫的笑容里,竟有了几分释然:“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在云龙山,就不该让你救我。”
那样,他就不会动心,不会沦陷,更不会落得今日这般,连恨都恨不彻底的下场。
沈清辞的哭声更响了,像只被遗弃的幼兽。他知道,沈砚这句话里的遗憾,比任何指责都让他难受。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亲兵们终于平定了叛乱。赵副将进来禀报,安王已死,宫中传来消息,皇上要亲自嘉奖沈砚。
沈砚却只是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沈清辞那布满泪痕的脸上,轻声道:“清辞,你走吧。”
沈清辞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哥哥……”
“去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沈砚的声音越来越低,肩胛的失血让他视线渐渐模糊,“好好活着,别再卷进这些纷争里。”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让他受刑,舍不得让他送死,甚至舍不得……再看他那双染了算计的眼睛。
沈清辞看着他渐渐闭上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俯下身,在沈砚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带着泪水的咸涩和药草的清苦。
“我不走。”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声音坚定得像誓言,“我就在这里等你醒过来。这一次,换我护着你。”
晨光透过演武场的窗棂洒进来,照在沈砚染血的铠甲上,也照在沈清辞那双终于没了算计、只剩下坚定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