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将军府浸在蝉鸣里,演武场的青石地被晒得发烫。沈砚赤着上身练枪,古铜色的脊背淌着汗珠,肌肉随着枪尖的起落贲张,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哥哥,歇会儿吧。”
沈清辞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温润。沈砚收枪回头,看见少年披着件月白色的纱袍,手里提着个食盒站在槐树下,裙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细瘦的脚踝。
他这几日总爱穿这样轻薄的料子,许是天热的缘故,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像上好的冷玉。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媚色淡了些,添了几分烟火气的温顺。
“怎么过来了?”沈砚接过他递来的凉茶,仰头灌了大半,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看你练了许久,怕你渴着。”沈清辞打开食盒,里面是冰镇的杏仁酪,瓷碗外壁凝着水珠,“张妈新做的,你尝尝。”
沈砚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清甜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满身燥热。他看着沈清辞垂眸盛酪的模样,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突然想起半月前在御书房,皇上盯着他们的眼神。
那日叛乱平定后,皇上并未追究沈清辞的旧事,只是笑着说“年轻人的事,朕不管”,末了却单独留他说话,语重心长道:“沈砚,有些人是药,也是毒,你可要想清楚。”
当时他只攥紧了拳,答了句“臣不悔”。此刻看着眼前低头吹凉杏仁酪的少年,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御书房那杯苦茶的涩味,可心头却是暖的。
“在想什么?”沈清辞抬头时撞进他眼底,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手背,像羽毛扫过心尖。
“在想何时带你去云龙山。”沈砚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腕间那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安王府地牢里留下的,如今成了两人之间不必言说的印记。
沈清辞的眼睛亮了:“真的?”
“自然是真的。”沈砚捏了捏他的脸颊,入手一片微凉,“等我把手头的事交代完,就带你去看漫山的野菊。”
少年笑起来时眼角会泛出浅浅的红,像醉了酒的模样。沈砚看着他笑,突然觉得这身铠甲再重,也抵不过眼前这抹鲜活的亮色。
出发去云龙山的前一夜,沈清辞突然发起热来。
沈砚冲进清晖院时,看见少年蜷缩在锦被里发抖,脸颊烧得通红,嘴里却还喃喃着“哥哥别走”。太医诊脉时眉头紧锁,说是忧思过度引发的旧疾,需得好生静养。
“都怪我。”沈砚坐在床边替他擦汗,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不该急着要带你出门。”
“不怪你……”沈清辞抓住他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我只是……怕又像上次那样,醒了就见不到你了。”
沈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想起安王府地牢里少年那双绝望的眼睛,想起演武场火光中他扑向安王的决绝,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只能俯身将他更紧地拥在怀里。
“不走了。”他的声音贴着少年发烫的耳廓,带着铁甲般的坚定,“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那夜沈砚守在他床边,听着少年时断时续的呓语,大多是些零碎的词句,却都离不开“哥哥”二字。天光泛白时,沈清辞的烧退了些,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看见他,突然红了眼圈。
“我是不是很麻烦?”少年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总是生病,还总让你担心。”
沈砚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那里还带着余温:“你是我的人,我不担心你担心谁?”
这话直白得像演武场的枪,却让沈清辞的脸红透了。他往沈砚怀里缩了缩,像只偷藏糖果的猫:“那你要担心我一辈子。”
“好。”沈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指尖划过他后颈的碎发,“一辈子。”
云龙山的野菊终究是错过了花期。等沈清辞身子好些,已是深秋,漫山遍野的枫红像燃起来的火。
沈砚牵着他的手走在山道上,铁甲早已换成轻便的常服,却依旧习惯性地将他护在内侧。沈清辞的咳嗽好了些,只是走得急了仍会喘气,却执意不要他背,说是想自己走完全程。
“你看那里。”沈清辞指着崖边的老松树,树干上还留着模糊的刻痕,“去年冬天,我就是在这附近找到你的。”
沈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依稀能辨认出“沈”字的轮廓。他想起那个雪夜,少年趴在陷阱边朝他伸手,手心里的血混着雪水,却比炭火还要烫。
“当时怕不怕?”他握紧了沈清辞的手。
“怕。”沈清辞的声音很轻,“怕你真的出事,怕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说这话时没看沈砚,只是望着远处的云海,侧脸在夕阳里柔和得像幅画。沈砚突然明白,那些藏在算计里的真心,或许比他以为的,要早得多。
下山时遇到猎户,送了只刚打回来的野兔。沈砚在溪边处理干净,沈清辞捡了些枯枝生火,两人就着篝火烤兔肉,油星溅在炭火上,滋滋地响。
“以前在外面寄养时,我常自己烤红薯。”沈清辞咬着兔肉笑,嘴角沾着油星,“那时候觉得,能吃上热乎的就很满足了。”
沈砚替他擦去嘴角的油,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以后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那我要吃哥哥做的酱肘子。”
“好。”
“还要吃冰糖葫芦。”
“好。”
“还要……”沈清辞凑近他,温热的呼吸洒在他唇上,“要哥哥一直陪着我。”
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俯身吻住他。篝火的暖意裹着少年唇齿间的肉香,还有那抹熟悉的药香,交织成独属于他们的味道。
回去的路上,沈清辞靠在沈砚肩头睡着了。少年很轻,沈砚一只手就能稳稳托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牵着缰绳,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数着往后的日子。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睡颜,突然觉得这身征战多年的筋骨,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港湾。
秋猎那日,皇上特意下旨让沈清辞同去。围场里旌旗猎猎,沈清辞坐在看台上,看着沈砚策马追猎,银枪刺穿鹿颈的瞬间,满场喝彩声里,他突然红了眼眶。
“怎么哭了?”沈砚提着猎物回来,见他用帕子擦眼角,不由紧张起来。
“没什么。”沈清辞摇摇头,递给她干净的帕子,“就是觉得……哥哥很厉害。”
沈砚笑起来,将他揽进怀里:“再厉害,不还是你的人?”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沈清辞的脸更红了,却没推开他。阳光透过旌旗的缝隙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沈砚的指腹有常年握枪的厚茧,沈清辞的指尖带着药草的凉意,却异常契合。
回府时路过安王府旧址,那里早已成了一片废墟,断壁残垣上爬满了藤蔓。沈清辞掀起车帘看了一眼,随即放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都过去了。”沈砚握住他的手。
“嗯。”沈清辞靠在他肩上,“我知道。”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别人的棋子,也不必再藏起真心算计。如今他有沈砚,有将军府这个家,有了可以坦然面对过往的勇气。
冬雪再次落下时,将军府添了个暖炉。沈清辞畏寒,沈砚就让人在卧房、书房都摆上炭火,连演武场的廊下都备了个小暖炉,供他看自己练枪时取暖。
“再这么烧下去,府里的炭都要不够了。”沈清辞裹着狐裘,看着沈砚练枪,眉眼弯弯。
沈砚收枪回来看他,额上的汗还没干,却先伸手探了探他的手:“冷不冷?”
“不冷。”沈清辞笑着摇头,递过暖手炉,“快暖暖。”
沈砚没接,反而握住他的手揣进自己怀里。他的掌心滚烫,瞬间包裹住那片冰凉,沈清辞的脸腾地红了,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这样更暖和。”沈砚的声音带着笑意,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廊下的红梅开得正好,雪落在花瓣上,簌簌地响。沈清辞仰头看着沈砚棱角分明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有暖炉,有爱人,有足够的余生,可以慢慢共度。
除夕夜守岁,沈毅破天荒地留在府里。席间他看着沈砚给沈清辞夹菜,看着少年笑着喂沈砚喝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喝了杯闷酒。
“父亲似乎……不那么讨厌我了。”沈清辞靠在沈砚怀里看烟花,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他只是嘴硬。”沈砚吻了吻他的发顶,“再过些日子,他会喜欢你的。”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窗外的烟花炸开,映亮了他眼底的笑意。其实讨不讨沈毅喜欢,早已不那么重要了,他有沈砚就够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沈砚被怀里的动静弄醒。沈清辞正趴在他胸口,用指尖画着他腹肌的轮廓,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
“哥哥,”他突然抬头,眼底带着狡黠,“我们今天……不出门好不好?”
沈砚挑眉,抓住他作乱的手:“想做什么?”
沈清辞笑起来,像只偷腥的猫,往他耳边呵气如兰:“做些……过年该做的事。”
锦被很快翻涌起来,带着炭火的暖意和少年那抹清浅的药香。沈砚看着他染上春色的脸颊,看着他那双水汽氤氲的眼睛,突然觉得,这身护了他半生的铁甲,终究是为眼前人,化作了绕指柔。
窗外的雪还在下,却挡不住屋里的融融暖意。沈砚低头吻住沈清辞的唇,在他耳边轻声说:“清辞,余生请多指教。”
少年的回应被淹没在喘息里,却用收紧的手臂,给出了最坚定的答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