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辘辘而行，车厢里，三个孩子挤在角落，裹着护卫找来的旧毯子，早已因惊吓和疲惫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陈小罕和聂辰并肩坐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车厢内只挂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晃动的车壁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陈小罕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胸腔里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砰砰撞着肋骨。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瞟着身旁的聂辰。少爷闭着眼，靠在车壁上，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有些疲惫，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力量。
刚才在货栈，少爷挡在他身前，那宽阔挺拔的背影，那冰冷又掷地有声的维护，还有……还有拂去他肩上灰尘时，那轻柔得近乎珍视的触感……一遍遍在陈小罕脑海里回放。每一次回想，都让他的心口泛起一阵陌生的、滚烫的悸动，比赚到一百两银子还让他头晕目眩。
他以前只觉得少爷长得好看，是那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好看。可现在，这张脸近在咫尺，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唇形……唇形也好看。陈小罕的耳朵尖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那身因为奔波而更显凌乱的小厮服，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
“看够了没有？”
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陈小罕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
聂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里映着跳动的灯火，深邃得要命，陈小罕被惊了一下。
“我……我没看！”陈小罕脸轰地一下全红了，慌忙否认，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再看聂辰。
聂辰看着他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张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他没再追问，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目光转向窗外流逝的夜色，语气听不出情绪：“以后长点记性，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陈小罕闷闷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有后怕，有感激，还有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他也不是故意要惹麻烦的。
“少爷，”他鼓起勇气，小声问，“您……您为什么要帮我？还……还为了我跟王家……”他想说“撕破脸”，又觉得这个词太重。
聂辰沉默了片刻，就在陈小罕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车轮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你是我捡回来的，就是我的人。我聂辰的人，还轮不到外人来欺负。”
这话说得霸道，带着少爷一贯的骄矜。可听在陈小罕耳中，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他心弦震颤。“我的人”这三个字，少爷是把他当成亲人了，或者亲近的人了吗？。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紧张而绞在一起的手指，心里那片因为少爷的维护而产生的一丝丝的暖意。
“哦。”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一点点……甜。
聂辰余光扫到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不自觉微微上扬的嘴角，自己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弯。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小傻子。
回到听竹轩，已是后半夜。福伯早已安排人准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三个孩子被妥善安置在偏房，有婆子照看。
陈小罕伺候聂辰简单梳洗后，自己也胡乱洗了把脸，换上干净的里衣。经历了这一晚上的惊心动魄，他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精神却异常亢奋，毫无睡意。
他躺在外间的硬板榻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模糊的帐幔。里间，聂辰似乎也已经歇下，没有动静。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里间聂辰平稳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聂辰的冷冽熏香，混合着自己身上皂角的清新气息。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马车里少爷看他的那个眼神，还有那句“我的人”。
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隔扇门的方向，仿佛这样能离里间更近一些。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情感在他胸腔里冲撞，让他既慌乱又隐隐期待。他好像……好像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少爷碰触那么敏感，为什么看到少爷维护他会那么高兴，为什么此刻听着少爷的呼吸声，会觉得如此心安。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害怕，又抑制不住地心生向往。少爷那样的人，如同天上的云，而他只是地上的泥。可是……可是少爷会把他挡在身后，会为他擦眼泪，会说他“是我的人”。
陈小罕把发烫的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薄被里，像只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脑子里两个小人吵得天翻地覆：
一个说：陈小罕你疯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少爷只是可怜你！顺手帮你！
另一个小声反驳：可是……少爷对别人不这样的……他只会凶我，也会……也会偷偷对我好……
他就在这种甜蜜又煎熬的纠结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而里间的聂辰，其实也并未入睡。
他平躺在床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是一个极其规整的睡姿。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异常清醒明亮。
陈小罕在马车里偷偷看他时，那专注又慌乱的眼神；被他抓包时，那瞬间红透的脸颊和耳朵；还有此刻，外间榻上那细微的、翻来覆去的动静……都清晰地映在他的感知里。
他并非不通情事的懵懂少年。京城里向他示好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数，他向来懒得应付。可对这个自己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小傻子，感觉却全然不同。
起初或许只是觉得有趣，像养了只活泼又麻烦的小宠物。可不知从何时起，看着他为几个铜板斤斤计较的财迷样，看着他笨手笨脚却努力学习的认真劲儿，看着他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赏赐”就开心得眼睛发亮……自己的目光，就越来越多地停留在他身上。
会因为他可能遇到危险而焦躁，会因为他依赖信任的眼神而心软，会因为他无意间的靠近而心跳失序。
今晚，当王夫人威胁要动陈小罕时，那股瞬间冲上头顶的怒火和杀意，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那不仅仅是对自己所有物被觊觎的不悦，更是一种……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的本能。
聂辰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拂过钱陈小罕肩头布料和擦过他脸颊皮肤的触感。那细腻的、温热的感觉，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
他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麻烦。真是个大麻烦。
可是……这个麻烦，他似乎并不想放手。
甚至，有点甘之如饴。
他似乎对陈小罕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他不明白，有好像明白。
“真是……难搞的傻子”
第二天，陈小罕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起床，伺候聂辰时更是心不在焉，差点把漱口水当茶端给聂辰。
聂辰看着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挑了挑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他第三次差点被门槛绊倒时，伸手拎住了他的后衣领。
“昨晚做贼去了？”聂辰的声音带着刚起床的慵懒，气息拂过陈小罕的耳廓。
陈小罕浑身一僵，像被点了穴道，连呼吸都屏住了，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就是……没睡好！”
聂辰松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睡好就精神点，别整天迷迷糊糊的。”
“哦……”陈小罕低着脑袋，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少爷靠近的时候，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更浓了！
一整个上午，陈小罕都处于这种高度敏感又手足无措的状态。聂辰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句平常的话语，都能让他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直到午后，聂辰被聂尚书叫去前院书房。陈小罕才松了口气，像只终于逃离猎人视线的小鹿，瘫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捂着还在怦怦跳的胸口，一脸苦恼。
完了完了，他好像……真的病了。还病得不轻。
他正胡思乱想，妹妹却不知从哪里溜达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水灵灵的脆梨，咔嚓咬了一口。
“哟，哥，你这是怎么了？脸这么红，发烧了？”小姑娘凑过来，歪着头打量他，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去去去！谁发烧了！”陈小罕没好气地推开她凑近的脸。
小姑娘也不恼，在他旁边坐下，晃着两条腿，慢悠悠地说：“我听说啦，昨晚英雄救美，哦不，是救‘小厮’？啧啧，哥，你魅力不小嘛，能让聂少爷为你冲冠一怒。”
“你胡说什么！”陈小罕像被踩了尾巴，猛地站起来，脸更红了，“少爷那是……那是路见不平！”
“路见不平？”她嗤笑一声，“聂少爷什么时候成了行侠仗义的大侠了？我看啊，他就是护短，护着自己心上人！”
“心上人”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直劈在陈小罕天灵盖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别瞎说！没有的事！”他声音发颤，底气不足。
小姑娘看着他哥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摇了摇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哥，你是不是傻？聂少爷对你什么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就你自己在那儿糊里糊涂的。”她凑近陈小罕，压低声音，“我告诉你，喜欢一个人啊，眼神是藏不住的。聂少爷看你那眼神，跟看别人根本不一样！”
陈小罕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问：“……怎么不一样？”
“就是……”小姑娘努力想了想，“就是……好像你是块宝贝疙瘩，又好像你是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想捧在手心里，又怕吓着你。反正，黏糊得很！”
陈小罕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宝贝疙瘩？小兔子？少爷……真的是那样看他的吗？
陈小妹把最后一口梨啃完，梨核精准地丢进远处的草丛，拍拍手站起来：“反正话我说到这儿了，你自己琢磨吧。不过哥，我可提醒你，聂家门槛高，你……自己心里得有点数。”她说完，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陈小罕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乱如麻。
妹妹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惊动了他。那些被他刻意忽略、不敢深想的细节，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少爷纵容他卖“破烂”，少爷给他脚踏凳，少爷因为他被绑而震怒，少爷在马车里护着他，少爷……看他时，那深沉难辨的眼神……
难道……少爷也……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燎遍了他所有的思绪。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隐秘的、不敢置信的狂喜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前院书房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着。
如果……如果妹妹说的是真的……
那他……该怎么办？
他好像喜欢……少爷吗
少爷……也喜欢他吗？
可以自己就是个小厮，他该怎么去面对……
“呜……太乱了”陈小罕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心里一团乱麻，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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