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暮春，宁城美术馆的书画展正值高潮。陆宏远跟在父亲陆振国身后，一身浅灰色西装熨帖得没有褶皱，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钢笔——那是他刚从国外商科毕业回国后，父亲送的成人礼，笔帽上刻着陆家的徽记。
他向来不热衷这种充斥着寒暄与客套的场合，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落在了展厅角落的临摹区。那里坐着个姑娘，穿着月白色连衣裙，长发松松挽成髻，露出纤细的脖颈，手腕上一只莹白的玉镯随着提笔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正对着展柜里的《兰亭序》真迹临摹，笔尖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未落，像是在与千年前的王羲之对话。
"那是刘家的小女儿，刘梅。"陆振国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父亲是宁城大学的中文系教授，母亲是古籍修复师，真正的书香门第。"
陆宏远没说话，只看着姑娘终于落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第一个清秀的"永"字，笔锋间竟藏着几分不似女子的利落。
"看得懂？"姑娘忽然抬头，目光直直撞进他眼里，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她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在身后注视，笔尖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墨点，像粒调皮的星子。
陆宏远收回目光，指尖离开了钢笔："略懂。家父书房里有幅赝品《兰亭序》，小时候总以为是真迹，还对着练了半年毛笔字。"
刘梅"噗嗤"笑了，眉眼弯成两弯新月："陆先生倒是坦诚。不过赝品也有赝品的妙处，"她指着宣纸上的字迹，"比如这处'之'字的勾连，比真迹多了点孩子气的倔强，倒像是你说的，小孩子对着赝品瞎练的模样。"
他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果然见那笔锋转折处带着点不合章法的执拗，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偷偷用毛笔在父亲的商业合同上画小人的往事。阳光透过展厅的玻璃窗落在她脸上，绒毛都染上了金边，陆宏远忽然觉得，这比华尔街的股票走势图要有趣得多。
"陆宏远。"他伸出手，"家父陆振国。"
刘梅放下毛笔，指尖在围裙上擦了擦才伸手相握，她的手微凉，带着淡淡的墨香："刘梅。久闻陆先生大名，常听家父说陆氏集团新建的文化产业园，保留了不少老建筑。"
"不过是生意人懂得留几分念想。"陆宏远看着她围裙上沾着的墨渍，"刘小姐似乎对《兰亭序》情有独钟？"
"祖父是书法爱好者，"她提起祖父时眼里闪着光，"他说王羲之写《兰亭序》时醉了酒，反倒写出了最自然的风骨。做人也该这样，不必太刻意。"
那天下午，他们隔着一张画案聊了很久。陆宏远发现这个看似清冷的书香世家小姐，其实心里装着一片江湖——她知道城东哪家古籍书店藏着孤本，知道护城河上的画舫哪个角度看夕阳最美，甚至知道他留学时最爱的那家纽约咖啡馆的配方。而刘梅也发现，这个被宁城商界称为"冷面少帅"的陆家长子，其实会在说起小时候偷偷读《红楼梦》被父亲发现时，耳根悄悄泛红。
闭馆时，刘梅把临摹的《兰亭序》仔细叠好，放进随身的藤编书篮："陆先生若是不嫌弃，改日可来寒舍坐坐，家父收藏了几版不同的《兰亭序》拓本，或许你会感兴趣。"
陆宏远看着她抱着书篮走出美术馆的背影，裙摆被春风吹得轻轻扬起，像只欲飞的白蝶。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第一次觉得，宁城的春天比纽约的秋天更让人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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