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诊疗的前一夜,苏屿尘几乎没合眼。
他还记得第二次诊疗结束时,自己是如何像被按了启动键的木偶,猛地站起来,几乎是逃一般地冲了出去。那时脚步像踩着棉花,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那股雪松香像附骨之疽,跟着他一路飘出诊室,钻进鼻腔,缠在喉间,直到关上门把自己摔进卧室的黑暗里,他才敢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他缩在床角,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黑暗中,指尖的颤抖格外清晰,连带着床板都在发出轻微的嗡鸣。
他在害怕。
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怕。
上次离开诊室时,陆珩那句“下周见”像枚温润的石子,在他死水般的心里沉了许久,竟慢慢漾开些微的涟漪。他甚至有过片刻的恍惚——也许,每周去一次那个飘着雪松香的房间,并没有那么可怕。
可这份恍惚很快就被更深的恐惧吞噬。
他开始反复回想上次诊疗的细节:陆珩提到文竹时的语调,说起晚霞时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甚至是纸张翻动的频率……每一个细节都被他拆解、放大,变成自我苛责的利器。
是不是话说得太少了?是不是低头的样子太没礼貌?是不是陆医生已经觉得他无可救药,只是碍于职业素养才没表现出来?
这些念头像藤蔓,在他失眠的夜里疯狂生长,勒得他喘不过气。
天光微亮时,苏屿尘的眼睛已经红得发肿。窗外传来环卫工扫地的沙沙声,远处有汽车鸣笛驶过,这些日常的声响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刺,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不想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般占据了整个思绪。他想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像往常一样躲掉所有需要面对人的场合。可林婉端着早餐进来时,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又让他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母亲的眼底有掩不住的期待,像揣着易碎的星火。他不能亲手掐灭它。
再次站在诊室门口时,苏屿尘觉得自己的腿像不属于自己。手心全是冷汗,攥着卫衣下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肩膀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能闻到门缝里飘出来的雪松香,清冽得像冰,却又带着某种让人安心的温度。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更加混乱,指尖悬在门把手上,迟迟不敢落下。
里面没有动静。
也许陆医生不在?这个荒唐的念头刚冒出来,门就被从里面拉开了。
陆珩依旧穿着白衬衫,袖口妥帖地系着,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反射着走廊的光。他看着门口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的少年,眼底的温和像化不开的春水:“来了?”
苏屿尘的呼吸猛地一滞,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后背撞到冰冷的墙壁。他想点头,脖颈却像被钉住一样僵硬,只能任由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在陆珩干净的皮鞋上。
“进来吧。”陆珩侧身让开位置,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今天诊室的空调调得稍高些,应该不会太冷。”
苏屿尘没敢抬头,低着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挪进诊室。厚重的卫衣蹭过门框,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照旧走向那个角落的沙发,刚想坐下,却听到陆珩说:“今天要不要试试换个位置?”
苏屿尘的动作瞬间僵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陆珩指了指窗边的单人沙发,那里离他的办公桌稍远些,旁边就是那盆文竹:“那边光线好一点,或许会舒服些。”
只是换个位置而已。
这个认知在脑海里盘旋,可苏屿尘的心脏却像被一只手攥紧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习惯了那个角落,那里的光线、距离、甚至沙发的触感,都让他勉强能维持住紧绷的平衡。
换位置,意味着打破平衡。
意味着未知。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拒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棉花,灼得他生疼。视线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在那层光洁的地板上看出个洞来。
“不想换也没关系。”陆珩很快收回了手,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勉强,“就坐原来的位置吧。”
苏屿尘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跌坐回熟悉的沙发角落,后背紧紧贴着沙发靠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安全感。他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诊室里又陷入了沉默。
中央空调的嗡鸣似乎比往常更清晰,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中央。
陆珩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坐在办公桌后,翻看着手里的病历。纸张翻动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苏屿尘的神经上。
他能感觉到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重,却带着某种穿透力,让他浑身的皮肤都在发烫。他想蜷缩起来,把自己缩成一个更小的团,可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上次提到的那首钢琴曲,”陆珩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回去有试着听吗?”
苏屿尘的肩膀猛地一颤。
他忘了。
上次离开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满脑子都是诊疗时的画面,根本没记住那首曲子的名字。此刻被问起,巨大的恐慌瞬间席卷了他——他是不是又搞砸了?陆医生会不会觉得他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刚说了一个字,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心脏狂跳不止,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好像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全部退去,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耳边的蝉鸣和空调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苏屿尘?”
陆珩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苏屿尘想抬头看看他,可眼皮重得像粘在了一起。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从肩膀蔓延到指尖,连带着沙发都在轻微摇晃。他能感觉到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发冷的战栗。
他想告诉自己没事的,只是有点紧张。
可大脑却像被按下了停止键,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恐慌。
那些潜藏在心底的声音又开始叫嚣:你看,你就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好,连听话都做不到。他肯定厌烦你了,肯定觉得你无可救药……
“呼吸。”陆珩的声音似乎近了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苏屿尘,试着深呼吸。”
深呼吸?
他想照做,可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了,吸进的空气稀薄得可怜,刚进入肺里就被急促地吐了出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让他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视线彻底模糊了。
窗外的光线、陆珩的身影、甚至房间里的陈设,都变成了一团团晃动的色块。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也感觉不到身下沙发的触感,只剩下一种急速下坠的失重感,仿佛要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恐慌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带着冰冷的窒息感。
他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那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自己,朝着失控的边缘坠落。
“别紧张……”
好像有人在说话,声音很近,带着雪松香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微凉的触感,像夏日里偶然落下的一滴雨。
苏屿尘的身体猛地一颤,却不是因为抗拒,而是那点冰凉的温度,让他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他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却重得无法抬起。
“放松……”
那声音还在耳边,温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扯了下来,是口罩。带着他体温和潮湿气息的口罩离开脸颊,涌入鼻腔的是更清晰的雪松香,清冽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接着,后颈被一只手轻轻托住,微微用力,让他的身体向后靠去,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
这个姿势让他稍微放松了些,紧绷的脊背有了一丝松动。
“慢慢来,吸气……呼气……”
那只手还托在后颈,微凉的指尖偶尔会轻轻摩挲一下,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苏屿尘的呼吸依旧急促,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却慢慢退去了。眼前的色块开始凝聚成形,耳边的杂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还在发抖,只是幅度小了些。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衬衫上,带来一丝冰凉。
“好点了吗?”
陆珩的声音就在耳边,很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屿尘艰难地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里,能看到陆珩放大的脸。他离得很近,鼻梁上的眼镜已经摘了,露出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他,里面没有厌烦,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沉沉的、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温柔。
只是这温柔,看得他心头一颤。
他猛地偏过头,躲开了那道视线,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喉咙里依旧发紧,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全力,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不好。
一点也不好。
他刚才差点在陆珩面前晕过去,像个没用的废物。
羞耻和恐慌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眼眶瞬间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沙发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不想哭的。
尤其不想在陆珩面前哭。
可身体却像不属于自己一样,连这点小小的控制都做不到。
陆珩没有再靠近,只是慢慢收回了手,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吧。”
苏屿尘没有接,只是低着头,任由眼泪不停地掉。肩膀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起伏,单薄的背影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可怜。
陆珩也没有再催促,只是把纸巾放在他手边的沙发上,然后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在他能轻易够到的地方。
“没关系。”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平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很多人在紧张的时候都会这样,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苏屿尘心头浓重的阴霾。
他很少听到这句话。
从小,他的退缩、他的恐惧、他的沉默,都被视为“问题”,需要被“纠正”。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不是他的错。
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全然的恐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看陆珩,也说不出话。但紧绷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稍微放松了些。
诊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苏屿尘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
陆珩坐在办公桌后,看着那个蜷缩在沙发角落、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年,眼底的温柔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
刚才那一刻,看着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样子,他心底涌起的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隐秘的兴奋。
他看到了他极致的脆弱,看到了他彻底失控的模样,看到了他像易碎的玻璃,在自己面前展露无遗。
这种被全然依赖的感觉,让他沉寂已久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知道,自己离这株菟丝子,又近了一步。
虽然这一步,是以他失控的崩溃为代价。
但没关系。
他有的是耐心。
等他慢慢习惯,慢慢依赖,慢慢……离不开自己。
到那时,他会为他筑起一座坚固的牢笼,将这株易碎的菟丝子,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陆珩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温水,目光落在苏屿尘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眼底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无声地蔓延开来。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炽烈得晃眼,而诊室里的雪松香,却仿佛更浓郁了些,带着某种无声的宣告,在空气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