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诊室回来的第二天,苏屿尘特意搬了张小板凳到阳台。他的文竹长得不算茂盛,枝叶却很努力地往高处伸,像在够阳台顶的光。他坐在凳上,举着素描本看了很久,指尖在纸上空划,描摹那些细瘦的枝叶——这是他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的文竹,以前只敢浇水时匆匆看两眼,怕碰坏了。
画到第七片叶子时,他忽然想起陆珩窗台上的大文竹。陆珩说它的枝叶“像藏了片绿云”,他当时没敢细看,现在想来,那些枝叶一定更舒展,更自在,不像自己的这株,连叶尖都带着点怯生生的卷。
周三下午,林婉打扫房间时,看见他对着文竹发呆,手里的素描本翻开着,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竹叶。“想去公园吗?”她擦着窗台,声音放得很轻,“听说植物园的竹林开了,去看看?”
苏屿尘的笔尖顿了顿。林婉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她僵了两秒,才慌忙弯腰去捡,指尖捏着抹布边缘,指节泛白:“你说……想去?”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颤,像被风吹得抖的叶。等看到苏屿尘再次点头,她忽然转过身,背对着他抹了把脸,再转过来时,眼底的红痕被她用笑遮了过去:“那我马上去翻防晒衣,你上次穿的那件浅蓝的还在,我去熨烫一下?”脚步快得像怕他反悔,却在门口顿了顿,轻轻带上了门。
苏屿尘看着门板上晃动的光影,指尖在画纸上戳出个小坑。
植物园的竹林比记忆里更密。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风一吹,光斑就跟着晃,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苏屿尘找了片靠边的竹丛,蹲在地上画速写。竹枝的走向比文竹粗旷,却有种倔强的劲,哪怕被风吹得弯了腰,根也牢牢扎在土里。
他画了整整两页,指尖被铅笔磨出点红痕。有片枯叶落在画纸上,叶脉像老人手上的青筋,他捡起来夹进素描本,忽然觉得,枯叶也有枯叶的温柔,像完成了使命的叹息。
诊疗当天,苏屿尘的书包里除了素描本,还多了片竹叶标本。是他在植物园捡的,边缘有点黄,却很完整,像片被阳光晒透的翡翠。他捏着标本袋,指尖被塑料袋硌得有点麻,却舍不得松开——这是他第一次带“外面的东西”给陆珩,不是自己种的,不是自己画的,是从风里捡来的。
诊室的门依旧开着。陆珩没坐在画架前,而是站在窗台边,手里拿着把小剪刀,正在修剪大文竹的枯枝。阳光落在他侧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镜片上,像落了层细盐,朦胧又清晰。
“来了?”陆珩转过头,视线扫过他鼓囊囊的书包,嘴角弯了弯,“带了新画?”
苏屿尘点点头,把素描本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拿着剪刀的手。陆珩的指腹沾了点碎叶,蹭过他的皮肤,像细沙轻轻扫过,微痒的触感顺着手臂爬上来,让他心脏猛地缩了下。
“画得很有劲儿。”陆珩翻着速写,指尖在画纸边缘停顿,忽然抬眼看向他,“这片竹枝的弧度,很像你上次换盆时,手撑在地上的样子——看着软,其实在使劲。”
苏屿尘的脸腾地热了。他没想到陆珩会记得那么细的动作,指尖在书包带上来回蹭了蹭,才掏出竹叶标本,标本袋被捏得边角卷了起来:“这个……给你。”声音比上次稳些,尾音却还是发颤,像被风拂过的叶。
陆珩接过标本,对着光转了转小瓶,忽然把瓶口朝他递了递:“你看,叶脉的走向,和你画的根须很像。”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苏屿尘的手背,“都在往同一个方向使劲。”
苏屿尘的指尖麻了麻,低头盯着瓶口,没敢接话。
“要画枝叶了?”陆珩把画架挪到窗边,大文竹的枝叶刚好垂在画纸上方,“从最顶上那片新叶开始?它昨天还卷着,今天就展开点了,像在等你画。”
苏屿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新叶果然舒展了些,嫩绿色的叶尖沾着点阳光,像颗裹了糖的嫩芽。他拿起旧画笔,笔尖刚触到纸,又开始抖——枝叶太密,他怕画错,更怕陆珩觉得他画得笨。
“画错了也没关系。”陆珩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侧,距离比上次更近,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膝盖,“我小时候学画,总把竹叶画成羽毛,老师说像给竹穿了裙子。”他轻笑出声,气息扫过苏屿尘的耳廓,“你看,谁都有笨的时候。”
苏屿尘的呼吸放轻了。他盯着新叶,想起陆珩说的“往同一个方向使劲”,笔尖落下时,故意把叶茎画得歪了点,像被风吹得偏了头。
陆珩在旁边看着,忽然伸手越过他,帮他扶了扶画架。手臂横过他身前时,衣袖蹭过他的胸口,像片温热的云。“这里光线更好。”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贴在他耳边,“你看,这样叶尖的影子就落在纸上了。”
苏屿尘的背瞬间绷紧,却没躲。他能闻到陆珩袖口的雪松香,混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让他想起阳台的文竹在晴天时的气息。
画到第三片叶时,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大文竹的枝叶晃得厉害,有片细叶扫过苏屿尘的脸颊,像根软毛在蹭。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陆珩伸手替他拨开枝叶,指尖擦过他的颧骨,快得像错觉。“风太急了。”他说,指尖还停在半空,像在确认他没受惊。
苏屿尘摇摇头,笔尖却稳了些。风里的枝叶影子在画纸上晃,他跟着影子画,枝叶的弧度渐渐有了动感,不像之前那么僵。
画到一半,铅笔芯“啪”地断了,碎屑落在画纸上,像撒了把细沙,他慌忙用指尖去拈,却被陆珩按住手。“别动,会蹭脏画纸。”他递来支新铅笔,笔杆上还留着他的温度,“我削的时候特意留了点钝头,适合画枝叶的边缘。”等苏屿尘握住笔,他才轻轻碰了碰他的指节,“握得太松了,用点力,像抓住不会跑的东西那样。”
苏屿尘的指尖一紧,笔杆在掌心硌出点印。他忽然发现,陆珩总能找到自然的理由碰他——扶画架,拨枝叶,递铅笔——每一次都轻得像风,却让他心里的弦颤个不停。
下午的阳光斜得厉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陆珩的影子微微倾着,像在护着他的影子。苏屿尘画得专注,没注意到陆珩的视线时不时从画纸移到他脸上,落在他口罩上方颤动的睫毛上。
画完最后一片叶时,夕阳穿过枝叶,在画纸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把枝叶的轮廓描得暖暖的。苏屿尘看着画,忽然发现自己画的枝叶里,藏着好几片陆珩刚才替他拨开的细叶——原来他不知不觉间,把那些温柔的触碰都画进去了。
“比我想的更鲜活。”陆珩拿起画纸,指尖在叶尖的影子上轻轻点了点,“你看这里,像在笑。”他忽然抬眼,目光撞进苏屿尘的眼里,“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了?”
苏屿尘的脸热了,慌忙低下头:“没、没有。”却忍不住摸了摸刚才被枝叶扫过的脸颊。
陆珩没追问,把画纸放进相框,摆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刚好在那瓶竹叶标本旁边。“这样,风来的时候,它们就能一起晃了。”他说,视线在两个物件上转了圈,像在看一对伙伴。
离开时,苏屿尘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金属。他转过头,视线掠过窗台的大文竹,落在陆珩身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很清楚:“下周...想画窗台这一角,包括...你站在这里的样子,可以吗?”
陆珩正在收拾剪刀的手顿了顿,转过身时,夕阳从他衬衫第二颗松着的纽扣钻进衣领,在锁骨处投下点暖光。“当然可以。”他嘴角弯得比平时深,指尖转着剪刀玩,“刚好那天要换营养液,可能会弄一手脏,你不怕画出来像小花猫?”
苏屿尘的指尖在门把上抠了抠,口罩往下滑了点,露出的鼻尖红得更明显。他没立刻拉上去,只是轻轻“嗯”了声,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走廊里的风带着桂花甜,吹得他鬓角的碎发晃了晃,书包里的新铅笔硌着掌心,像揣了块温着的小石子。
他忽然觉得,那些纵横交错的枝叶,其实是在织一张网,把他和这里,和陆珩,越缠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