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当天的阳光裹着点秋末的暖,如棉絮般缓缓淌进诊室。苏屿尘站在门口时,听见屋内传来钢笔转动的轻响,一下又一下,比上次沉些,像是在细数着地砖的纹路。
推开门,陆珩正坐在窗台边的画架前,手里转着那支钢笔。大文竹的枝叶被修剪过,有几枝特意往画架这边探,叶尖扫过画纸边缘,像是在轻轻叩门。“来了?”他抬眼时,镜片上落着点光,把眼底的笑意滤得格外清,“文竹等急了,你看,它们在够画纸呢。”
苏屿尘的指尖在书包带里碾了碾,走近才发现,画架上的画纸边缘别着片银杏叶——是他上次送的那片,叶尖被细心地抚平了。“我、我带了草稿。”他从素描本里抽出张纸,上面用铅笔勾着手和枝叶的轮廓,交叠处的线条虚虚的,像被风吹得要散。
陆珩接过草稿,指尖在虚线上顿了顿:“这里太怕碰了。”他把画纸铺好,忽然往旁边挪了挪椅子,椅腿擦过地板,发出轻响,“坐近些,手和枝叶才能看真切。”
苏屿尘坐下时,膝盖离陆珩的膝盖只剩一指宽。陆珩身上的味道漫过来,是松节油混着晒过的草香,像画室窗台上晒了整夏的干花,很淡,却能让人记牢。他拿起画笔,笔尖刚触到纸,又僵住了——陆珩转笔的手就在眼前,指尖骨节分明,钢笔转得慢,每一次划过指腹都像在拨弄心底那根细弦。
“别盯着手发愣。”陆珩忽然低笑,钢笔停在指间,“看枝叶,它们在喘气呢。”
苏屿尘慌忙抬眼,果然,有片细叶被风推得晃,叶尖点着画纸。他落笔时,笔尖还是颤了,把枝叶画得歪歪扭扭,几乎要缠上陆珩的手腕。
“这样才对。”陆珩的指尖忽然覆在他手背上,没用力,就那么轻轻搭着,“让它们缠得再野些,像藤蔓绕着木架。”
苏屿尘的手背像落了片晒暖的叶,温温的。陆珩的掌心带着钢笔的凉,和他的热混在一处,竟像春末的溪水漫过脚背,舒服得让人想叹气。他能感觉到陆珩指尖的薄茧,蹭过他的皮肤时,像细砂纸轻轻磨过,痒得心底发颤,笔尖反倒稳了。
画架旁的小桌上,放着半杯冷掉的茶,杯壁凝着层细水珠,顺着桌沿往下滑,在木纹上晕出浅痕,像谁悄悄画了道细流。陆珩的视线扫过那道水痕,忽然说:“你看,连水都知道要往低处绕,枝叶哪有不缠的道理?”他的指腹带着苏屿尘的手往下压,“这里该重些,像水痕浸进木头的劲。”
“你看,”陆珩的声音压得低,气音擦过苏屿尘的耳廓,“线条顺了吧?”他的指腹跟着画笔动,带着苏屿尘的手在纸上走,“枝叶要绕着手腕打个小圈,像给它系了个活结。”
画纸上的线条渐渐织成一片:陆珩的手指握着钢笔,笔杆上绕着片文竹叶,叶尖勾着他的指节,像在悄悄拽着不让走。苏屿尘的呼吸放得很轻,能闻到陆珩袖口的味道,混着文竹的清气,让他想起外婆家晒谷场的草垛,晒透了太阳,踏实得让人想靠着。
陆珩忽然松开手,去够桌角的橡皮,指尖掠过苏屿尘的手背时,带起阵细风,像片叶刚巧飘落。“这里多画了半笔。”他捏着橡皮轻轻擦,动作慢得像在数纸上的纤维,“枝叶再野,也得有留白,像网总得有眼,不然风都穿不过。”
“转笔的弧度再放胆些。”陆珩把橡皮放回原处,指尖却还擦着他的手背,像片叶没完全离开,“像这样——”他转了个利落的笔花,钢笔在指间翻了圈,“带点冲劲,才像在和枝叶闹着玩。”
苏屿尘跟着画,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沙沙的,像秋雨打在梧桐叶上。画到钢笔的阴影时,他特意画得深了些,刚好把自己画的那片银杏叶影子圈进去,像给它们搭了个小窝。
陆珩在旁边看着,忽然拿起支水彩笔,蘸了点浅绿,在叶尖点了点:“加片新叶,刚冒头的那种。”他的笔尖碰了碰苏屿尘的铅笔尖,轻得像两只小雀在对啄,“像你现在这样,慢慢舒展开来的样子。”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画纸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刚好落在那片新添的绿叶上,像给它镀了层金边。苏屿尘盯着那道光,忽然发现陆珩的袖口沾了点绿颜料,像不小心蹭了片未干的叶,他想说什么,却看见陆珩正盯着他的画,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苏屿尘的笔尖顿了顿,抬头时正对上陆珩的视线。阳光从他身后涌过来,把他的睫毛在镜片上投下细碎的影,眼底的光不是湖也不是潭,是被光洗过的玻璃,亮得能照见自己的睫毛在颤。“我……”他张了张嘴,想说画的时候总想起陆珩上次踮脚够书时绷紧的腰线,话到嘴边却成了,“水彩比素描滑。”
“是滑些。”陆珩把水彩笔塞进他手里,手指缠着他的指尖握了握,像在教他捏稳块湿泥巴,“你看,这样握,颜料就不会跑了。”他的温度顺着笔杆漫过来,“像攥着我给你的那支旧画笔时一样,别怕它溜。”
苏屿尘只觉心间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填满,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握着水彩笔,在新画的叶子上添了抹嫩黄,像是染上了外界的光。画到叶根处,他故意让黄颜料晕开点,像阳光正顺着叶脉往下淌,淌到陆珩的手腕边,打了个小小的旋。
“画好了。”他轻声说,画纸上,钢笔、手、枝叶、银杏叶的影子缠成一团,像藤蔓绕着木架,拆不开,也分不开。
陆珩拿起画纸对着光看,忽然笑出声:“你把我们的笔都藏进去了。”他指着角落——那里有支旧画笔的影子,挨着钢笔,“它在等你画完,好一起回家呢。”
苏屿尘的指尖在画纸边缘蹭了蹭,没低头。他看着陆珩的眼睛,忽然说:“画的时候,觉得它们就该这么缠在一处。”声音很轻,却像笔尖划过纸面,清晰得留了痕。
陆珩转笔的动作停了,钢笔稳稳落回掌心。他看着苏屿尘,眼底的光慢慢沉下去,又浮上来,像晨雾散了的河面,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子。“嗯,”他应了声,指尖在画纸边缘敲了敲,“本来就该这样。”
他忽然起身去关窗,风被挡在外面,诊室里瞬间静了许多,只剩笔尖碰着画纸的轻响。“刚才风太吵,”陆珩的声音比刚才沉些,“现在能听清笔在纸上走的声了。”他重新坐下时,椅子又往苏屿尘这边挪了挪,膝盖几乎要贴上,“你听,多像脚步声,一步一步,往一处凑。”
那天离开时,苏屿尘走到门口,陆珩忽然叫住他:“等一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木盒,打开是支钢笔,笔帽上刻着片文竹叶,纹路深得像用指腹磨过,“上次看你总用铅笔,这个……适合画更定的线条。”
苏屿尘接过钢笔时,指尖碰到陆珩的指腹,这次没颤。笔杆温温的,像被揣在怀里焐过。“谢谢。”他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亮,像冰棱化了的水。
“下次用它画我们一起画的这幅。”陆珩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笔上,“画得再大些,挂在窗台边,让文竹看看。”
苏屿尘点点头,拉开门时,走廊的风裹着桂花的甜撞过来,吹得他口罩往下滑了点。这次他没拉,任由嘴角的笑意露出来。书包里的新钢笔硌着掌心,像揣了块温着的玉,踏实得很。
诊室里,陆珩站在画架前,指尖抚过那幅共绘的画。纸上的线条交缠处,有两处浅浅的笔痕——一处是苏屿尘的铅笔抖过的地方,一处是他故意用指腹蹭过的痕迹,像两个藏不住的笑。
他把画用夹子挂在大文竹旁边,阳光漫过来,画里的影子和真实的枝叶叠成一片,分不清哪是画里的叶,哪是窗外的风。窗台上的文竹不知何时又抽了片新叶,叶尖卷着,像在偷看那幅画,卷边处还沾着点早上没擦净的阳光,亮得似沾了点没化的晨露。
“快了。”他对着画轻声说,指尖碰了碰画里的钢笔,“很快就能告诉你,我画根须的时候,想的全是你。”
窗外的桂花落了片在画纸上,刚好粘在那团交缠的线条中间,像给这份慢慢长起来的心意,描了道细缝,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轻轻收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