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尽头是银河

处暑一过，热气像被抽丝的茧，薄得几乎透明。巷口的梧桐开始掉叶子，旋转着落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像谁把夏天轻轻合上。六个人把最后一次探险的地点定在废弃的水塔——那座红砖圆塔立在玉米田尽头，塔顶的铁梯锈迹斑斑，却仍旧固执地指向天空。塔身爬满了野牵牛，紫花零星点缀，仿佛塔在夜里偷偷长出的星星。

他们带着各自的“装备”穿过午后滚烫的田埂。林宇阳把篮球装进网兜，背在身后，每走一步就发出“咚”的闷响，像给心跳配鼓点。周明轩把马达、电池和一本被雨水泡皱的电路笔记塞进旧书包，肩带勒进锁骨，他却浑然不觉，只顾低头数着田埂上的裂缝。苏瑶提了一只竹篮，篮里装着用蜡纸包好的糯米团，团子表面戳出红豆眼睛，冲他们傻乐。李佳悦把口琴别在腰侧，每走几步就吹出一声短促的音，惊起几只蚱蜢，它们绿得像被阳光浸透。张子墨把画板反扣在背后，画板上夹着一张新画——夜空下的水塔，塔身涂成深蓝，塔顶却空着，他在等真正的夜色补上最后一笔。王诗琪把羽毛球拍扛在肩上，拍头挑着一只塑料袋，袋里装着从五金店讨来的反光贴，她打算给水塔也贴一颗会发光的星。

水塔入口的铁门早已脱落，半掩着发出呜咽般的吱呀。阳光从塔顶的天窗漏进来，一束束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像被切割的金色柱子。他们踩着铁梯往上，梯级之间的空隙漏风，吹得裤管猎猎作响。塔壁回荡着脚步声，一层叠一层，仿佛这座空塔在模仿他们的节奏，学人类的心跳。爬到一半，林宇阳突然停下，示意所有人听——塔外传来蝉声，却与往常不同，带着空旷的回声，像在井里唱歌。他们屏息，那声音却又远了，仿佛蝉声是塔本身发出的叹息。

塔顶是一个圆形平台，边缘围着锈迹斑斑的栏杆。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玉米叶成熟后的甜味。平台中央有一个废弃的蓄水池，池底积着浅浅的雨水，水面漂着几片梧桐叶，像小小的船。六个人把装备摊在池边，开始他们的“银河计划”。林宇阳把篮球抛向天空，球在塔顶的风里划出夸张的弧线，落进蓄水池，溅起的水花打湿所有人的鞋面，却换来一阵大笑。周明轩把马达固定在池沿，电池接上小灯泡，灯泡亮起的那一刻，蓄水池变成一面发光的镜子，映出六张被风吹红的脸。苏瑶把糯米团排成一圈，红豆眼睛盯着灯泡，像一群围观月亮的小人。李佳悦的口琴贴上嘴唇，吹出一段简单的旋律，音符被风撕碎，又在水面重新拼合。张子墨把画板立在栏杆上，用铅笔快速描摹灯泡的光晕，他的手腕因高度而微微发抖，线条却倔强地平稳。王诗琪把反光贴剪成星形，撕掉背胶，啪地贴在栏杆最高处，风一吹，星片闪烁，像提前降临的北斗。

夕阳西沉，云层被烧得通红。塔顶的灯泡渐渐不敌天光，变成一粒微弱的萤火。他们关掉电源，等待真正的夜色。黑暗来得很快，像有人拉上了巨大的幕布。星星一粒一粒亮起，银河从东北方的地平线缓缓倾泻，仿佛有人把牛奶倒进黑瓷碗。风突然变得温柔，带着玉米田白天残留的暖。蓄水池的水面映出完整的夜空，他们低头，就看见自己站在银河中央。林宇阳把篮球捞出，甩干水，轻轻放在池边，球面映出扭曲的星空，像另一颗星球。周明轩把马达再次启动，灯泡亮起，光柱直冲塔顶，像一支银色的矛，刺破黑暗。苏瑶把糯米团分给每个人，红豆眼睛在灯光下变成小小的黑钻。李佳悦的口琴再次响起，这次是一段缓慢的旋律，音符像拖着光的尾巴，在塔顶盘旋。张子墨用铅笔最后的铅芯，在画板上补全塔顶的空缺——那里出现了一颗巨大的星，由六条不同颜色的轨迹组成，轨迹末端写着六个小小的字母：L、Z、S、L、Z、W。王诗琪把羽毛球拍高高举起，拍面反射灯泡的光，像举起一颗流动的星。她低声说：“接住。”拍子轻轻一挥，光点落在每个人的掌心，像一枚滚烫的邮票，贴在皮肤上，再也撕不下来。

夜渐深，银河开始旋转，仿佛整个宇宙都在缓慢地倾斜。他们躺在塔顶，头对头，脚朝外，像一朵收拢的六瓣花。风从花蕊穿过，带走汗味，带来远处玉米叶相互摩擦的沙沙声，像潮汐。林宇阳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星星：“你们说，银河的尽头是什么？”周明轩回答：“是另一个银河。”苏瑶笑：“也可能是糯米团味的。”李佳悦吹出一个悠长的音符，算是附和。张子墨把画板抱在胸前，指尖轻轻摩挲那六个字母，像摩挲六颗未命名的星。王诗琪把羽毛球拍横在肚子上，拍面反射的星光照亮她的眼皮，她轻声说：“银河的尽头，是我们。”没有人反驳，因为此刻，他们确实躺在银河的正中央，枕着整个夏天的尾声。

午夜，云层重新聚拢，星星一粒一粒熄灭。他们收拾东西，准备下塔。灯泡最后一次亮起，光柱照在蓄水池的水面，映出六张模糊的脸，像六片即将飘散的云。林宇阳把篮球塞进网兜，背在身后，篮球上的水珠滴落，像不舍的告别。周明轩把马达和电池装进书包，肩带勒进锁骨，却不再觉得重。苏瑶把空竹篮扣在头上，像戴了一顶滑稽的盔。李佳悦把口琴揣进口袋，口袋里还留着糯米团的红豆，像一颗备用的心脏。张子墨把画板反扣在背后，画板上的银河在黑暗里微微发亮。王诗琪把羽毛球拍扛在肩上，拍头的反光贴不知何时掉了一片，却在她眼里留下一颗更亮的星。他们踩着铁梯往下，塔内回荡着脚步声，像心跳的回声。下到最后一级，林宇阳突然回头，冲塔顶吹了一声口哨——短促，却亮得像划破夜色的火柴。其他人也跟着回头，六声口哨叠在一起，像六颗流星同时坠落。塔外，玉米叶沙沙作响，像在回应：去吧，去吧，去把银河的尽头改写成我们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