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昆仑虚总被暴雨缠着,灵汐抄完最后一遍《清心诀》时,窗外的雷声正滚过云层,震得案上的烛火直打颤。她揉着发酸的手腕,指尖触到纸页上晕开的墨迹——那是上次被墨渊训斥时,掉在纸上的泪。
“还在生师父的气?”司音揣着两坛桃花酿从窗棂翻进来,靴底沾着泥,“方才见大师兄往师父书房去了,说是翼族又在边境寻衅,怕是要有硬仗打了。”
灵汐的心猛地一沉。自上次山门遇袭后,墨渊便再没教她练剑,连书房都鲜少让她靠近。她攥紧袖口,那里还藏着他送的玄狐裘,如今天气暖了用不上,却被她绣了层桃花纹,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思。
“我去送茶。”她突然起身,抓起案上的茶盏就往外跑。
司音在她身后喊:“雨这么大!你疯了?”
可灵汐已经冲进了雨里。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冰凉刺骨,她却浑不在意,只想着快点见到他。穿过回廊时,远远看见墨渊站在丹墀上,玄衣被狂风掀起,手中正摩挲着那柄轩辕剑,剑身映着他冷硬的侧脸,竟比雷雨还要寒。
她放慢脚步,悄悄站在廊柱后。就见叠风从殿内走出,声音压得极低:“师父,九重天传来消息,擎苍似在练一种禁术,若让他炼成,怕是……”
墨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知道了。备好结界,近日加强巡逻,莫要让弟子们靠近边境。”
“是。”叠风顿了顿,又道,“只是灵汐师妹……她上次遇袭后,总想着往前线冲,您要不要……”
“她资质尚浅,”墨渊打断他,语气淡得像雨丝,“待战事平息,便送她回青丘。”
灵汐手里的茶盏“哐当”落地,碎瓷混着茶水溅湿了裙摆。她踉跄着后退,心口像是被雷劈中,疼得喘不过气。原来他早就想好了要送她走,原来那些桃花糕、那些练剑的晨光,在他眼里,都只是该了结的牵绊。
墨渊闻声回头,看见她苍白的脸,眸色骤然一紧。他快步走过来,弯腰想捡地上的碎片,却被灵汐猛地躲开。
“弟子……告退。”她声音发颤,转身就往雨里冲,任凭雨水混着眼泪往下淌。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灵汐!”
可她没回头。她怕一回头,就会看见他眼中的疏离,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那夜之后,灵汐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去书房外徘徊,不再做桃花糕,每日除了修炼,就是躲在后山桃林里劈柴。司音说她是钻进了牛角尖,她只是笑笑,抡起斧头的力道却越来越重,虎口震得发麻,也抵不过心口的钝痛。
直到七月初七,昆仑虚的护山大阵突然剧烈震颤,警报声穿透云层。灵汐冲出桃林时,正看见天际裂开一道黑缝,无数翼族士兵像潮水般涌来,为首的正是擎苍——他竟真的闯过了结界!
“师父带弟子们去前山迎敌了!”司音提着剑跑过来,脸色煞白,“灵汐,你快躲起来!”
灵汐却握紧了手中的铁剑。她想起那日在丹墀后听到的话,想起他说要送她回青丘,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执拗。凭什么?凭什么他要独自面对危险,却把她护在羽翼之下?
她跟着人流往前山跑,一路上到处是厮杀声和惨叫声。当她看到墨渊被擎苍的禁术困住,玄衣上染着血迹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墨渊!”她脱口而出,忘了该叫“上神”。
墨渊猛地回头,看到她的瞬间,眼中闪过惊怒:“谁让你来的?快走!”
可已经晚了。擎苍注意到这个贸然闯入的小狐狸,狞笑着挥出一道黑气:“墨渊,这就是你护着的小玩意儿?今日我便让你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
黑气如毒蛇般缠向灵汐,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在这时,墨渊竟硬生生挣脱禁术的束缚,挡在她身前。那道黑气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却死死将她护在怀里。
“走!”他推开她,声音嘶哑,“回青丘去,永远别再回来!”
灵汐看着他染血的玄衣,看着他为了护她而受的伤,之前所有的委屈和怨怼都烟消云散了。她怎么可能走?怎么能在他最危险的时候离开?
“我不走!”她抬手抚上他流血的嘴角,指尖颤抖,“我说过,要护着想护的人。”
话音未落,她突然想起折颜上神曾说过,九尾狐的心头血能解世间奇毒,亦可温养仙身。她望着墨渊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墨渊,等我。”她轻声说,随即猛地抽出他腰间的匕首,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剧痛传来,她却笑了。鲜红的心头血涌出来,她抬手抹了一把,尽数渡到墨渊唇间。那血带着九尾狐的至纯灵力,刚入喉,墨渊便觉体内翻腾的浊气瞬间平息,连禁术造成的损伤都在飞速愈合。
“灵汐!你疯了!”他抓住她的手腕,目眦欲裂,声音都在发抖。
灵汐的身体越来越冷,视线也开始模糊。她看着他焦急的脸,突然觉得很满足。原来能为他做点什么,是这样幸福的事。
“上神……桃花糕……还想吃吗?”她气若游丝,指尖抚过他的脸颊,“我……还没学会……流云逐月……”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墨渊伸手去接,却只接住一片虚无——她的身体正在化作点点荧光,被风吹散。
“不——!”墨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震得天地都在颤抖。
他想抓住那些光点,却什么都抓不住。那抹总是红着脸叫他“上神”的小狐狸,那个在桃树下为他做糕点的小徒弟,就这样在他眼前,魂飞魄散了。
擎苍趁机再次攻来,墨渊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他握紧轩辕剑,周身灵力暴涨,金光几乎要撕裂云层。那一日,昆仑虚的血染红了云霞,翼族被打得节节败退,擎苍重伤遁走,可谁都看得出,墨渊上神的心上,也裂开了一道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战后,墨渊抱着灵汐仅剩下的那枚香囊,在桃林里站了三天三夜。香囊里的纸条早已被心口血浸透,上面“心不静,则剑不稳”几个字,却依旧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散落在风中的荧光收集起来,用自己的元神温养着。他知道,她魂飞魄散,本无来世,可他偏要逆天而行,哪怕耗尽修为,也要为她争一个轮回的可能。
折颜上神来劝他:“墨渊,你这又是何苦?她本就是异世孤魂,能在三界留这么久,已是侥幸。”
墨渊望着桃林深处,那里曾有个小狐狸笨拙地练剑,眉眼间都是欢喜。他低声道:“她用心头血救我,我便要用三生三世,换她归来。”
他将那缕残魂送入轮回,又在她的魂魄上,悄悄系了一根只有他能看见的红线。他知道这一世,她不会记得他,可他会等。
等她轮回,等她长大,等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就像昆仑虚的桃花,哪怕落尽了,也总会在下一个春天,重新绽放。
只是那时的墨渊还不知道,命运早已在他们之间,织就了一张无法挣脱的网。这一世的离别,不是结束,而是他们三生纠缠的,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