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缠缠绵绵，像扯不断的丝线。阿瑶蹲在药庐后的菜畦里摘紫苏时，发梢沾了层细密的水珠，映着檐角漏下的天光，亮晶晶的。
“阿瑶姑娘，隔壁的墨先生又来讨药了。”
街口的王婶隔着竹篱笆喊她，手里还拎着半篮新摘的杨梅。阿瑶直起身，竹篮里的紫苏叶还带着湿意，她拍了拍裙角的泥，笑着应：“知道啦，这就过去。”
隔壁的墨先生是三个月前搬来的。听说原是京城里的大夫，不知怎的就来了这江南小镇，租下了这间临溪的旧屋。他总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眉目清俊，只是性子冷了些，平日里不大说话，唯独对草药格外上心。
阿瑶端着刚晾好的薄荷茶走进隔壁院子时，墨先生正坐在廊下翻一本泛黄的医书。雨丝落在他的发间，他却浑然不觉，指尖划过书页上的药草图谱，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墨先生，您要的苍术晒好了。”阿瑶把茶盏放在石桌上，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手——那是双极好看的手，指节分明，只是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被什么利器划过。
墨先生抬眸看她，眸色很深，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多谢。”他接过她递来的油纸包，指尖触到她的，微凉的触感让阿瑶莫名红了脸。
她总觉得这位墨先生很熟悉。尤其是他看她的眼神，有时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惋惜，又像怀念，让她心里突突直跳。更奇怪的是，她时常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云雾缭绕的高山，有穿玄衣的男子挥剑斩敌，还有漫天飞舞的桃花瓣，落在她手背上，暖得像火。
“姑娘似乎心事重重？”墨先生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怔忡。
阿瑶慌忙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在想……这苍术您要配什么药？”
他低头拆开油纸包，苍术的清香漫开来。“一位故人旧伤复发，需用苍术配伍温养。”他说得轻描淡写，指尖却在药材上停顿了片刻。
阿瑶哦了一声，蹲下身帮他整理晾晒的药草。阳光穿过雨雾照下来，落在他垂着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忽然鼓起勇气问：“墨先生，您认识我吗？我总觉得……在哪见过您。”
墨先生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抬眸，眸中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痛楚。“或许吧，”他淡淡道，“这世间缘分，本就说不清。”
从那以后，阿瑶总找借口往隔壁跑。有时送新采的草药，有时请教医书里的难题，墨先生虽话少，却总能耐心解答。他教她辨认夜交藤与何首乌的区别，教她如何炮制附子去其毒性，甚至在她切药时不小心割伤手指，会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
那伤药带着淡淡的松木香，与她梦里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阿瑶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麻麻的。
镇上的人都说，阿瑶姑娘怕是对那位墨先生动了心。阿瑶听了，脸会红，却不反驳。她喜欢看他翻书时的样子，喜欢听他低沉的声音讲草药特性，甚至喜欢他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这个小镇的疏离感。
七月半那天，镇上要放河灯。司音——哦，在这一世，她是镇上绣坊的老板娘，总爱打趣阿瑶——拉着她往河边跑，嘴里嚷嚷着：“快去快去，墨先生也在呢！”
河边早已挤满了人，灯笼的光映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地碎金。阿瑶刚站稳，就看见墨先生站在柳树下，手里拿着一盏莲花灯，青布长衫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动。
“墨先生！”阿瑶朝他挥手，心跳得像擂鼓。
他转头看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似乎柔和了许多。“过来。”他招了招手。
阿瑶跑过去，他递给她一支笔：“写下心愿吧。”
她握着笔，看着灯面上的莲花纹，突然不知道该写什么。想了半天，才在灯底写下“愿平安顺遂”五个字。墨先生看着她的字，嘴角似乎弯了一下，随即在自己的灯上写下两个字，很快又用指尖抹去，只留下淡淡的墨迹。
“您写了什么？”阿瑶好奇地问。
“没什么。”他避开她的目光，将河灯放入水中，“放吧。”
两盏莲花灯顺着水流漂远，渐渐融在成片的灯火里。阿瑶望着灯影里他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过下去，该多好。
可安稳的日子，总是碎得猝不及防。
九月初，北方的兵灾突然蔓延到了江南。叛军一路烧杀抢掠，很快就逼近了小镇。镇上的人慌作一团，收拾行李往山里逃。
阿瑶的药庐里堆满了伤药，她要留下来，给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伤兵治伤。司音急得跳脚：“你疯了？叛军杀人不眨眼的！”
“我是大夫，不能走。”阿瑶一边捣碎三七，一边固执地说，“墨先生也没走呢。”
司音气呼呼地跺脚：“他是男人，你是姑娘家……”
话没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和惨叫声。叛军进城了。
阿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手里的药杵。墨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剑——那把剑很旧，剑鞘上刻着她看不懂的花纹，却透着一股凌厉的气息。
“躲起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你呢？”阿瑶抓住他的衣袖，指尖都在发抖。
他低头看了看她抓着衣袖的手，眸色复杂：“我没事。”
可阿瑶怎么能放心？她看着他转身冲出药庐，看着他的青布长衫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看着他挥剑挡开砍向百姓的刀——他的剑法凌厉果决，根本不像个普通的大夫，倒像……像她梦里那个挥剑斩敌的玄衣男子。
厮杀声越来越近，阿瑶的心揪成一团。她突然想起他教她的话：“医者仁心，不仅要医人，更要护人。”
她抓起一把剪刀藏在袖中，悄悄跟了出去。
街角处，一个叛军将领正举刀砍向墨先生的后背。那人显然练过邪术，刀上裹着黑气，与阿瑶梦里见过的翼族法术如出一辙。
“小心！”阿瑶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挡在墨先生身后。
刀锋刺入身体的剧痛传来时，阿瑶却觉得很平静。她看着墨先生猛地回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惊痛与绝望，像要碎了一样。
“墨先生……”她想笑，嘴角却溢出鲜血，“那伤药……还有吗？”
他抱住她倒下的身体，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阿瑶！阿瑶你撑住！”
“我好像……想起一些事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眼角的泪，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墨渊的眼泪，“昆仑虚的桃花……很好看……对不对？”
他抱着她，浑身都在颤抖，一遍遍说着“别睡”，可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她想起他教她认药的样子，想起河灯上模糊的字迹，想起他替她包扎伤口时专注的眼神——原来这人间烟火，竟是场镜花水月。
“墨渊……”她轻轻唤出这个藏在心底的名字，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像许多年前在昆仑虚那样，“这次……换我护你了……”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墨先生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望着漫天火光，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知道这场历劫本是天道安排，却还是忍不住靠近，忍不住动心，忍不住想把她护在羽翼之下。可到头来，还是让她为自己而死。
叛军被他杀得片甲不留，青布长衫染满了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她的。他抱着她的身体，一步步走到河边，那里还有他们放河灯时坐过的石头。
河水冰冷，映着他苍白的脸。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那里曾有颗朱砂痣，这一世却淡得几乎看不见。
“等我。”他低声说，像一句承诺，又像一句咒语，“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他将她的身体沉入河底，看着水流带着她远去，眸中是焚尽一切的决绝。
轮回路上，阿瑶的魂魄飘荡着，忘了前尘，也忘了今生。只记得有个青衫男子抱着她哭，记得药庐里的薄荷香，记得河灯上模糊的字迹，像一场醒不来的梦。
忘川河边的彼岸花正开得热烈，红得像血。幽冥司的鬼差来引她时，她却迟迟不肯走，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直到一阵风吹过，带来淡淡的松木香，她才恍惚着，跟着鬼差踏上了奈何桥。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魂魄离体的瞬间，眉间那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朱砂，突然亮了一下，随即隐没在魂魄深处，像颗等待苏醒的种子。
三生三世的纠缠，才刚刚走过一半。这一次，换她在幽冥司，等他踏过忘川，寻她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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