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北京中关村一个简陋的屋子,像是一口被城市遗忘的井。
空调外挂机滴答漏水,砸在铁皮的雨棚上,发出空罐头般的闷响。
沈放把折叠桌收起来,地板只剩一张行军床。
床头贴着林羡 19 岁时的照片——实验室蓝底证件照,被裁成圆形,边缘已卷出毛边。
他把台灯的亮度拧到最低,光像冷掉的月亮,照在摊开的第 417 次实验记录上:
“13.5 nm EUV 光刻胶,破裂,失败原因:未知。”
钢笔在“未知”二字上洇出一小团墨,像一滴不肯落下的泪。
凌晨 2:17,咖啡的苦味被胃酸冲得发涩。
沈放抱着膝盖坐在床尾,额头抵着墙,墙面冰凉,像那年槐树巷深夜的雨。
台灯的微光把他的影子折成两截,一半留在地面,一半爬上屋顶,像要把他撕开。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呼吸却越来越轻——
仿佛只要再轻一点,就能穿过十年光阴的缝隙。
他梦见自己回到 17 岁。
梦里是 1999 年的夏末,槐树巷的傍晚没有蝉鸣,只有风。
老槐树比记忆里更高,枝叶撑开一把巨大的绿伞,把整条巷子都罩进浓荫。
阳光从叶隙漏下来,像碎金,落在林羡的肩上。
她穿着淮城一中的夏季校服,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细瘦的手腕。
她蹲在树根凸起的苔藓上,膝盖并拢,像一只收拢翅膀的白鹭。
镊子在她指尖闪着银光,夹起一只萤火虫。
那萤火虫很小,尾部发出的绿光却亮得惊人,像一枚被压缩的星星。
沈放站在三步之外,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两杯 3 块钱的柠檬汽水,杯壁凝着水珠。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17 岁的声音,带着未褪的稚气:
“林羡,你抓它做什么?”
林羡没有抬头,只是把镊子举高,让萤火虫的光贴近眼睛。
她的睫毛在光里投下极淡的阴影,像蝶翅的残像。
“实验呀。”她轻声说,像在回答,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想测一下它的光谱峰值,看看和 LED 绿光有什么区别。”
她说得认真,却把指尖微微松开,萤火虫跌进草丛,光点晃了晃,没飞远。
沈放蹲下来,与她并肩。
草叶拂过他的小腿,痒得像有人用羽毛挠心脏。
林羡侧过脸看他,鼻尖有细细的汗,像晨露。
她的声音低下去,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沈放,光也会疼的。”
她指着萤火虫腹部那一点微弱的绿,“你瞧,它一闪一闪,其实是在喘气。”
沈放怔住。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物理天才也会给光赋予痛觉。
林羡把镊子递给他,金属柄上还残留她的体温。
“你试试。”
沈放接过镊子,却在伸出去的一瞬僵住——
萤火虫的光忽然变得刺眼,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林羡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的温度。
“轻一点。”她说。
她的声音像槐花落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指尖触碰到的瞬间,萤火虫的光灭了。
四周暗下来,只剩风声穿过叶隙,像极细的电流。
沈放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
像实验室里那台老旧的示波器,在黑暗里固执地画着波形。
林羡却笑了。
她拾起那只不再发光的萤火虫,放在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
“别怕,它只是累了。”
她说完,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盛满整个银河。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它一样,把光用尽了,你会替我继续亮下去吗?”
沈放想回答,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空气。
梦境在此刻断裂。
北京的地下室里,沈放猛地惊醒,额头撞上床头铁架,发出闷响。
台灯依旧亮着,实验记录摊在膝盖,空白处多了一行新写的铅笔字:
“第 417 次龟裂——光疼过吗?”
他的掌心还残留着梦里萤火虫的触感,像握着一小团即将熄灭的火。
沈放把脸埋进臂弯,肩膀无声地起伏。
半晌,他伸手关掉台灯,黑暗像温柔的潮水漫上来。
在潮水中央,他轻轻地说:
“我会的,林羡。”
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一只沉睡的萤火虫。
2020 年,疫情爆发,实验室封闭。
沈放在家搭简易超净台,用酒精灯和自制匀胶机继续实验。
邻居投诉:“半夜嗡嗡响,像有怪物。”
2021 年 9 月,第 1024 次实验,光刻胶图案清晰,无裂纹。
他拍下照片,发到林羡早已注销的邮箱:
“实验成功,想你。”
2022 年,团队扩编,沈放把项目命名为“羲和一号”——
中国神话里驾驭日车的女神,林羡最爱的典故。
2023 年 12 月,芯片流片成功,电镜图里 5 nm 栅极阵列像微型梯田。
验收会上,专家问:“项目负责人怎么是文科生?”
沈放答:“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把她的名字写进历史。”
2024 年 5 月 20 日,亦庄。
发布会尾声,沈放举杯,向虚空轻碰:
“林羡,验收合格。”
胶囊在胃里融化,他感到一阵暖,像 1999 年夏天的柠檬水。
后台监控心率归零前 30 秒,他掏出那张 2003 年的实验报告空白页,用铅笔写下最后一行:
“第 1461 次日出,观测者:沈放、林羡。”
淮城公墓,相邻两块墓碑。
林羡:
“他把一生献给光。”
沈放:
“我来完成她的心愿,然后去找她。”
生卒年之间,刻着同一句话:
“1999 年槐树巷,纸飞机曾在此起飞。”【尾声】
2024 年 6 月,高考结束。
一群穿校服的孩子路过槐树巷 17 号,发现老槐树挂满了纸飞机——
有的写着 E=mc²,有的写着“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风吹过,纸翼相碰,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很多年前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