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枝桠虬结,枝桠间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绸许愿牌,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忽有无数白鸽振翅而起,掠过树冠,翅尖划破晴空,羽声嘈杂,红绸与白羽交映成趣。
“许愿树……”
李月婵站在树底下,仰头望着。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槐树叶,漏下斑驳的光点,在她脸上晃出明明灭灭的光斑。
树身粗得惊人,树皮皲裂,得两三个成年人伸开手臂才能勉强合抱。
她绕着树慢慢走了半圈,目光扫过那些悬挂的木牌。
大多是学生模样的笔迹,写着“考个好大学”“高考加油”,也有写“家人平安喜乐”的,字迹恳切。
还有些稚嫩的笔迹,画着歪歪扭扭的心形,旁边用拼音标着两个名字,透着少年人懵懂的欢喜。
正看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李月婵回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婆婆,头发花白,用根木簪挽在脑后。
手里拎着个半旧的竹篮,里面装着些剪裁好的红绸和巴掌大的小木牌,正慢悠悠地往树下走,脚步有些蹒跚,却很稳。
“姑娘是来许愿的?”老婆婆在她面前站定,弯着腰喘了口气,声音有点哑,却透着股亲切,“这树灵着呢,守着这地界几百年了。附近的学生、街坊,有事没事都来挂个牌,心诚了,总能遂愿。”
李月婵没说话,只是看着老婆婆从篮子里拿出一叠红绸,抽出一根,熟练地往低垂的树枝上系。
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却很灵活,红绸在她掌心绕了两圈,打了个利落的结,悬在半空。
“想求什么?”老婆婆系完绳,直起身揉了揉腰,抬头看向李月婵,眼里带着点慈和的笑意,“我这儿有木牌,五块钱一个。”
“写上名字挂上去,甭管是求学业、求平安,或是心里藏着的小念想,说了树就听着了。”
李月婵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些摇晃的木牌上,红绸翻飞,字里行间都是沉甸甸的期盼。
沉默了几秒,嗓音平静如水。
“我不求什么,就来看看。”
老婆婆望着李月婵,那双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落在她眼底那片极其浓重的悲伤上,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
“姑娘,我看你眉眼间攒着事呢。”
“其实啊,人生聚散本是常态,像这树影里的光,有聚有散才是常情。”
“因缘而起,因缘而灭,皆是注定。”
“一念执着便是一劫,一念放下,或许便是重生。”
李月婵抿着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意慢慢敛去,只余下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从舌尖一直漫到心底。
有些事,就像扎进肉里的刺,哪怕时日久了,不那么疼了,也总在那儿,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婆婆看得真开。”
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
老婆婆没再接话,只是弯腰从脚边捡起片被风吹落的红绸,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又踮脚挂回枝头。
风又起,满树红绸哗哗作响。
李月婵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转身要走时,老婆婆忽然从竹篮里拿出块空白的小木牌,递到她面前。
“拿着吧,姑娘。”
“今儿不想写,说不定哪天走到哪步,就忽然想写点什么了。”
李月婵看着那块空白的木牌,指尖微动,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
走了几步,不知怎的,她忽然回头。
看见老婆婆正坐在树下的石墩上,眯着眼晒太阳,竹篮放在脚边,红绳从篮沿垂下来。
……
李月婵在街边漫无目的地转了许久,终于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口,瞥见了那块“铁拳馆”的招牌。
红底黑字,笔触凌厉,边角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褪色,倒透着股实打实的劲道。
推开那扇铁门,浓重的汗水味混着橡胶的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喝与拳套撞击沙袋的闷响。
馆里光线不算亮,高挂的白炽灯在半空晃悠,照得地上的拳套、护具和散落的毛巾都蒙着层暖黄的光晕。
她走到前台,简单登记姓名,交了费用后,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一副黑色拳套。
往更衣室走时,路过场地中央的擂台。
几个上半身赤裸的男人正在对练,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滚动,胳膊上青筋暴起,每一次挥拳都带着破风的声响,力道撞在对方的护具上,震得人耳膜发紧。
换好一身黑色运动服出来,李月婵避开场地中央的喧闹,选了个最角落的沙袋。
她活动着手腕与脚腕,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利落地戴上拳套,黑色的带子在手腕上仔细缠了两圈,系得又紧又牢。
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胳膊,右拳攥紧,狠狠地往沙袋上打了一拳。
“砰”的一声闷响,沙袋剧烈摇晃起来,带着顶端的铁链“哗啦”作响。
李月婵盯着沙袋上那片被自己打中的地方,那里瞬间陷下去一块拳印,却又很快弹回原状。
刚才在许愿树旁被压下去的情绪,像被这一拳勾了起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藏在最深处的怨恨,在胸腔里翻涌冲撞。
她在怨恨自己。
恨自己间接害死了父亲,恨自己如今的无能,恨自己让母亲整日活在失去丈夫的痛苦和麻木里,却什么也做不了……
李月婵往后退了半步,重新摆好姿势。
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腰身微沉,再一次用力挥起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沙袋。
这一拳更狠,拳风里都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指骨传来一阵发麻的痛感,顺着手臂往肩膀窜。
可这点疼,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李月婵没停,一拳接一拳地打下去。
起初还有些章法,拳头落点精准,力道集中在拳面。到后来,所有的技巧都抛到了脑后,全然成了发泄。
她像一头困在牢笼里的兽,用最原始的方式嘶吼、冲撞,把所有的痛苦都灌进拳头里。
呼吸越来越粗重,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黑色的拳击手套上,又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不知打了多久,直到双臂酸得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李月婵才肯停手。
李月婵扶着沙袋,弯着腰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眼底蒙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视线。
是刚才流进眼里的汗,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分不清。
缓了好一会儿,胸腔的起伏才稍稍平复些,李月婵慢慢抬眼,视线落向窗外,不知何时天已经黑透了。
摘下拳套时,手腕上的勒痕红得刺眼,指节处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刚才反复撞击沙袋的地方,隐隐作痛。
往更衣室走的路上,脚步有些发飘。
路过拳台时,刚才对练的男人已经停了,正仰起头对着矿泉水瓶口猛灌,喉结滚动间,汗水顺着紧实的肌肉线条往下淌,没入运动裤的边缘。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李月婵,目光在她泛红的眼眶和湿透的运动服上顿了顿,很快移开。
没多问,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脚步。
李月婵换好衣服出来,馆里的喧嚣似乎淡了些,只剩下零星的挥拳声和铁链晃动的轻响。
前台前,寸头男人正在低头拨弄计算器,指尖在按键上飞快跳跃。
听见动静,他头也没抬地从柜台下摸出一瓶矿泉水,手腕一扬扔了过来。
“拧开的。”
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却没什么恶意。
李月婵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说了声“谢谢”,却还是把矿泉水的钱付了。
走出铁拳馆,晚风带着点凉意席卷过来,吹在汗湿的皮肤上,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巷子里没灯,只有远处店铺的霓虹透进来一点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路。
李月婵靠着斑驳的墙根站了一会儿,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喉咙口的哽咽。
路过街角的便利店时,她走了进去,货架上的零食琳琅满目,却没什么胃口,只拿了个最普通的面包。
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干硬的面包渣卡在喉咙里,有点难咽,她又灌了口矿泉水,才勉强把那口面包冲下去。
回到家,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李月婵的脚步亮了又灭,最后停在自家门口。
掏出钥匙打开门,看着屋里一片漆黑,李月婵似是早有预料般,脸上没什么表情。
径直走到客厅,把帆布包往沙发上一扔,然后她也跟着躺了下去,后背陷进沙发的软垫里。
兰因絮果,现业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