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做了个模糊的梦。
梦里很吵,又很静。
吵的是耳边不断响起的“嘀滴、嘀嗒”声,短促而规律,像医院的呼吸机在运作,又像心电图仪器上跳动的曲线,单调却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生命力,在空荡的房间里反复回响。
她想睁开眼看看,可眼皮像粘住了似的,只能任由那声音在梦里盘旋,渐渐和口罩里温热的呼吸缠绕在一起,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心率还在降……”
“肾上腺素准备……”
语气急促,带着掩饰不住的焦灼。
李月婵猛地一颤,睫毛剧烈地扇动起来,额角抵着的课本传来微凉的实感,将她从那片窒息的白色里猛地拽了出来。
教室里的喧闹声重新涌入耳朵。
同学的笑闹声,翻书的哗啦声……
她慢慢抬起头,眨了眨眼,视线像蒙着层雾,过了几秒才渐渐聚焦,落在摊开的课本上。
口罩内侧依旧湿润,贴着皮肤有些发痒,刚才的梦却像一场短暂的溺水,让她胸口发闷。
李月婵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触到一片滚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好像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个那样真切的梦。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教室里闹哄哄的,前排几个男生正凑在一起讨论昨晚的球赛,声音隔着几排桌椅传过来。
李月婵扶着桌沿站起身,转身走出教室,往小卖部的方向走。
走廊里三三两两的学生擦肩而过,说笑声此起彼伏。
路过操场时,能听见男生们打篮球的吆喝声,透着股少年人的鲜活劲儿。
小卖部里人不多,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着,货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零食,玻璃柜里的冰镇汽水冒着白汽。
李月婵走到冰柜旁,毫不犹豫的从里面拿了瓶冰镇后的矿泉水。
付了钱走出小卖部,阳光正好。
金色的光线落在她身上,带着丝丝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抬手把口罩往下拉了拉,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线条柔和的下颌线,肌肤在阳光下透着点病态的白,却更显清瘦。
仰头往嘴里灌了两口凉水,喉结轻轻滚动,水流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沁人的冰爽。
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在种着香樟树的草坪上,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背靠着粗壮的树干坐着,双腿伸直平放在草地上,正低着脑袋看着书,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风掀起书页的一角,李月婵眯了眯眼,看清封面上的字,好像是——《宇宙奇趣全集》。
香樟树叶层层叠叠,筛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的发梢、书页和交叠的手指上,像撒了把碎金。
他看得很专注,手指搭在书页边缘,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页,偶尔慢悠悠地翻过一页。
刚才在教室里还觉得这人浑身带着疏离感,此刻被阳光和树影裹着,倒显出几分安静来。
李月婵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往那边走,在他旁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江陵。”
江陵闻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微怔。
看到是她后,那点怔愣又淡了下去。
“有事?”
“这里没人?”
李月婵问得有些没头没脑,目光扫过周围空荡荡的草坪。
“嗯。”
江陵他应了一声,视线又落回书页上,指尖却停在页角,没再翻页,显然是在等她的下文。
“你很喜欢看书?”
李月婵找了个话题,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
“还行。”
江陵答得简洁,没多余的话。
“我以前也看过一点。”李月婵抬起头看向湛蓝的天空,“里面有篇讲月亮的,说月亮其实是从地球身上掉下来的一块……”
话没说完,就被江陵接了过去。
“《月亮的距离》。”
“对。”李月婵直接在他身边坐下,草地的暖意透过薄薄的校服裤传过来,混着泥土的腥气,很舒服,“就是这个。”
“那篇里说,月亮一开始离地球很近,近到能看清上面的山脉纹路。”江陵忽然开口,“后来才慢慢飘远,变成现在这副清冷样子。”
李月婵侧过头看他,阳光刚好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上一层金边,投下细碎的阴影在眼睑上。
“像被推开了似的。”
江陵抬眼看李月婵,眉梢微挑,像是有些意外她会这么说,“你也这么觉得?”
“嗯。”李月婵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的标签,“明明一开始那么近,最后却隔着千万里,连光都要走一秒多。”
他低笑一声,翻过一页书。
“宇宙里的事,大多这样。”
“恒星会熄灭,行星会偏离轨道,连黑洞都会慢慢蒸发。”
语气里没什么惋惜,倒像在说天气。
李月婵愣了愣,忽然觉得这人看事情的角度很特别,带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
她双手撑在草坪上,指尖陷进柔软的草里,闭着眼感受着春风拂过面颊,吹起几缕碎发贴在脸上,痒痒的。
“可还是会觉得……有点可惜。”
她轻声说,像在跟自己对话。
江陵没接话,只是把书往她这边递了递,书页上印着幅插画。
深蓝色的背景里,地球像颗缀着白纹的蓝玻璃球,旁边的月亮小小的,隔着段距离,却亮得很温柔。
“你看这里。”他指着画里的光线,那道从地球延伸到月亮的银线,“就算离得远,月亮还是在反射地球的光。”
“地球也在围着太阳转,大家都在互相牵扯,没谁是真的孤零零的。”
李月婵看着那幅画,忽然觉得心里那点莫名的怅然淡了些,像被风卷走的蒲公英,散得无影无踪。
她忍不住说道:“你好像很懂这些。”
“只是喜欢看而已。”江陵收回手,目光又落回画页上那轮月亮,“书里的宇宙比现实简单,答案都写在字里行间,不用猜。”
风又起,吹得香樟树叶哗哗响。
李月婵视线转向远处的篮球场,男生们还在疯跑,笑声隔着风传过来,有点模糊。
忽然想起课堂上无意间瞥见的那一眼,随口问道:“那本黑色封皮的书,也是讲这些的吗?”
江陵翻书的动作顿了顿,侧过头看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像是没想到她会注意这个。
“不是。”他言简意赅,顿了顿,补充道,“另一类。”
“哦。”李月婵点点头,没再细问。
她能感觉到,这人虽然话少,却不算难相处,至少眼神坦诚,不会刻意敷衍,像山涧里的水,清冽,直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却不觉得尴尬。草坪上只有风吹草动的沙沙声,远处偶尔传来进球的欢呼声。
就像《月亮的距离》里写的,即使隔着遥远的时空,即使一开始就注定会渐行渐远,某些看不见的线,也已经在阳光和树影里,悄悄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