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终究没能走到杭州。
他在山里迷了路,又发了高烧,昏昏沉沉地倒在一棵大树下。山林里的雾气像化不开的浓粥,黏在他的睫毛上,让他连睁眼都觉得费力。意识模糊间,他仿佛看见顾晏清站在不远处的竹林里,穿着干净的长衫,正朝他招手,嘴里还喊着“阿砚”。他想应声,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后来,他便彻底失去了知觉,任由冰冷的露水打湿衣襟,任由林间的虫鸣在耳边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牛车上,身下垫着厚厚的稻草,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旁边坐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汉,脸上刻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手里牵着牛绳,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苍凉又悠长。
“你醒了?”老汉见他睁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连忙放下牛绳,从车板上的布包里摸出个豁口的粗瓷碗,递过来一碗水,“我在山里砍柴,看见你倒在那儿,脸烧得像块烙铁,就把你救回来了。”
沈砚接过水,碗沿的粗糙硌着掌心,他仰头喝了一口,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般的舒适。他感激地说:“谢谢您,大爷。”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不用谢,都是逃难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老汉叹了口气,鞭子在牛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牛车慢悠悠地往前晃,“这世道,太苦了。昨天我还在山坳里见着具年轻姑娘的尸首,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饼……”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里满是说不清的沉重。
沈砚问老汉这是要去哪里,老汉说要去重庆,听说那里是大后方,相对安全些,他儿子在那边的兵工厂里干活,前阵子捎信来,让他赶紧过去团聚。“兵工厂虽说是累点,可好歹能吃上顿饱饭,不用天天提心吊胆躲炮弹。”老汉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用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来,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工装,笑得露出两排白牙。
沈砚看着照片,沉默了片刻。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杭州成了遥不可及的梦,顾晏清的下落更是渺茫得像场幻梦。重庆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那里还有“安全”二字可言。他点了点头:“大爷,我能跟您一起去重庆吗?我有力气,能帮您赶车、挑担子,不会白吃您的饭。”
老汉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虽然脸色苍白,眉眼间却透着股结实的韧劲,便摆了摆手:“添双筷子的事,谈不上白吃。只是这一路不好走,要翻过三座大山,还得绕开鬼子的封锁线,你能受得住?”
“能。”沈砚说得斩钉截铁,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苦。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赶着这辆牛车,慢悠悠地朝着重庆的方向挪动。白天,老汉赶车,沈砚就坐在车后,帮着整理行李,或者下车去探探路,看看前面有没有塌方的路段,有没有游荡的散兵。晚上,他们就找个背风的山洞或是废弃的土地庙歇脚,老汉捡柴生火,沈砚就去附近的溪涧里打水,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摸上两条小鱼,烤着吃,鱼腥味混着烟火气,竟是难得的美味。
有天夜里,他们在山洞里宿营,火堆噼啪地烧着,映得洞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老汉抽着旱烟,烟杆在石头上磕了磕,忽然问:“小伙子,你这是从哪儿来?要去重庆找亲戚?”
沈砚手里摩挲着那枚黄铜弹壳,弹壳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刻痕已经被磨得光滑。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从上海来。本来……本来是要去杭州的,跟一个朋友约好了,去看他家院子里的菊花。”
“那朋友呢?”老汉追问。
“失散了。”沈砚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在日军的封锁线那里,他为了引开鬼子,朝另一个方向跑了,我……我没追上。”他说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其实他心里清楚,顾晏清大概率是没能活下来的,可他偏要抱着那点可怜的念想,像是溺水的人攥着根浮木。
老汉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是把自己的薄被往沈砚那边推了推:“夜里凉,盖着点。世道乱,失散是常有的事,说不定到了重庆,还能再遇上呢?”
沈砚没说话,只是把弹壳重新揣回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有枚玉佩,是顾晏清塞给他的,玉质不算上乘,却温润得很,据说能辟邪。他总觉得,这两样东西在,顾晏清的气息就在,他们总有一天能再见面。
他们走了整整半年,才终于远远望见了重庆的轮廓。那座城市像块巨大的石头,被硬生生嵌在群山之间,高低错落的房屋沿着山坡铺开,密密麻麻的,像是蜂巢里的巢穴。长江和嘉陵江在城边交汇,江面上漂着密密麻麻的船,有运货的商船,有载着难民的木筏,还有插着青天白日旗的军舰,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雾蒙蒙的天空中弥漫开来,与山上的雾气纠缠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
进城的路比想象中难走得多。城门口设着检查站,穿着灰色军装的士兵荷枪实弹地站着,对每个进城的人都要仔细盘查,翻看行李,询问来历。老汉把儿子的信拿出来,士兵看了看,又打量了他几眼,就放行了。轮到沈砚时,士兵见他年轻力壮,眼神立刻警惕起来,厉声问:“你是干什么的?有通行证吗?”
沈砚说自己是逃难来的,想找份活干。士兵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手去摸他的胸口,沈砚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生怕他摸到那枚弹壳和玉佩。就在这时,老汉赶紧上前,从布包里摸出两个昨天刚买的馒头,塞到士兵手里,陪着笑说:“老总,这是我侄子,家里人都被鬼子炸死了,可怜得很,您就行行好,让他进去吧,他就是想找份力气活,混口饭吃。”
士兵掂了掂手里的馒头,又看了看沈砚身上洗得发白的破衣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进去吧进去吧,别在这儿挡道。”
沈砚松了口气,跟着老汉进了城。城里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还夹杂着煤烟和江水的腥气。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是用木头和竹子搭成的,歪歪扭扭的,像是随时会塌下来。路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大多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眼神里带着惶惑和疲惫。偶尔能看见穿着西装的体面人,坐着黄包车匆匆而过,与周围的破败景象格格不入。
老汉要去兵工厂找儿子,沈砚便和他在路口分了别。临走前,老汉塞给他五个铜板,说:“码头那边总缺扛活的,你去试试,先找个地方落脚再说。”沈砚谢过老汉,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他按照老汉的指引,往码头的方向走。越靠近江边,人就越多,嘈杂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搬运工的号子声,商贩的吆喝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汽笛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喧嚣。码头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有军火箱,有粮食袋,还有些贴着外文标签的箱子,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正拿着警棍,大声呵斥着围在旁边的难民。
沈砚找了个看起来面善的搬运工,问能不能在这里干活。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瘦,胳膊上却有结实的肌肉,便说:“这里是张把头的地盘,要干活得先跟他说,一天管两顿饭,给十个铜板。”
沈砚跟着那人找到了张把头。张把头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道刀疤,正坐在个木箱上,叼着烟袋,眯着眼睛清点人数。他见了沈砚,吐了个烟圈:“会扛活?”
“会。”
“能扛多少斤?”
“一百五十斤没问题。”沈砚说。在上海的时候,他在码头打过短工,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张把头挑了挑眉:“行,今天就留下试试。要是偷懒耍滑,别怪我张老三不客气。”
沈砚就这样在码头落了脚。他的活计就是把船上的货物扛到仓库里,或者把仓库里的货物搬到船上。那些箱子大多沉重无比,压在肩上,骨头像是要碎掉一样,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瞬间就洇湿了一片。可他不敢停,因为张把头的鞭子就像眼睛一样,时刻盯着每个人,谁要是慢了一步,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抽下来。
晚上,他就和其他十几个搬运工挤在码头旁边的一个破棚子里。棚子是用茅草和木板搭成的,漏风漏雨,地上铺着些干草,算是床了。大家挤在一起,互相取暖,身上的汗味和脚臭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难闻的气味。可沈砚不在乎,他累得沾着干草就能睡着,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悄悄摸出那枚弹壳和玉佩,在黑暗中反复摩挲。
有天夜里,他被冻醒了,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棚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旁边的一个年轻小伙正低声哭着,嘴里念叨着“娘,我想回家”。沈砚想起了顾晏清,想起他在破庙里疼得蹙起的眉头,想起他在江水里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想起他最后转身时脸上的笑容。他把弹壳贴在脸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心里默默念着:晏清,你要是还活着,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就去找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砚渐渐习惯了码头的生活。他力气大,干活又实在,张把头对他也渐渐客气了些,偶尔会多给他两个铜板。他省吃俭用,把铜板攒起来,藏在破鞋的鞋垫下面,想着等攒够了钱,就租个小房子,再买身像样的衣裳,然后就去杭州找顾晏清。
可重庆的局势也渐渐紧张起来。日军的飞机开始频繁地来轰炸,警报声成了家常便饭。每次警报一响,码头上的人就像疯了一样往防空洞里跑。防空洞又黑又挤,空气污浊,里面弥漫着尿骚味和汗味,可大家还是拼命地往里挤,因为外面的炸弹随时可能落下。
有一次,他们正在搬一批军火箱,警报突然响了。大家扔下箱子就往防空洞跑,沈砚也跟着跑,可跑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小孩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他的母亲被人群裹挟着,根本拉不住他。沈砚想都没想,冲回去抱起小孩,往防空洞跑。就在这时,一架日军的飞机俯冲下来,投下了一颗炸弹。
“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沈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往前推,他下意识地把小孩紧紧护在怀里,自己却被气浪掀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废墟里,胳膊被划了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那个小孩在他怀里,吓得瑟瑟发抖,却没受伤。
小孩的母亲跑过来,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劲地给沈砚磕头:“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沈砚摇了摇头,挣扎着站起来,胳膊疼得钻心。他看着周围的废墟,刚才还好好的码头,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哭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张把头被炸死了,半截身子埋在瓦砾里,手里还攥着他的烟袋。
那一刻,沈砚忽然觉得很累。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找到顾晏清的那一天。他摸了摸胸口,弹壳和玉佩还在,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不能死,他还有约定没兑现,他还要去看顾晏清家院子里的菊花。
他找了块布,胡乱地包扎了一下胳膊上的伤口,然后跟着逃难的人群往城里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到处都是被炸坏的房屋,烧焦的木头冒着黑烟,偶尔能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跑过,担架上盖着白布,不知道下面是死是活。
他走到一条小巷子里,看见一个老婆婆正坐在自家被炸塌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军装,英姿飒爽。老婆婆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我的儿啊,你怎么就不回来了……你说打完仗就回来娶媳妇的……”
沈砚看着老婆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从怀里摸出自己攒的铜板,数了数,一共有三十多个,他把这些铜板轻轻放在老婆婆的手里,没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走了很久,走到了城市的边缘,那里有一片贫民窟,住着很多像他一样的难民。他在一个破旧的草棚前停下,草棚的主人是个瞎眼的老奶奶,靠着给人缝补衣裳过活。沈砚问她能不能在这里住下,他可以帮她挑水、劈柴。老奶奶摸索着给他倒了碗水,说:“住吧,反正这棚子也空着一半,多个人,还能给我说说话。”
沈砚就这样在贫民窟里住了下来。他白天出去找活干,有时在码头扛活,有时去建筑工地搬砖,有时帮人拉黄包车,只要能挣钱的活,他都干。晚上,他就陪着老奶奶说话,给她讲自己在上海的经历,讲他和顾晏清的约定。老奶奶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问:“那个顾先生,是个好人吧?”
“嗯,是个好人。”沈砚说,语气里带着骄傲。
日子虽然苦,可沈砚却觉得心里有了点盼头。他攒的钱越来越多,已经够租个小房子了。他想着,等再攒点钱,就去买张去杭州的船票,不管顾晏清在不在那里,他都要去看看,看看那座有西湖、有断桥、有满城桂花香的城市,看看顾晏清家院子里的菊花。
有一天,他拉着黄包车经过一条街,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上面写着招募青年参军的消息,说要组建一支新的队伍,开赴前线,收复失地。旁边围了很多人,议论纷纷。
“听说这队伍是去打上海的,要把鬼子赶出去呢。”
“去不去啊?听说当兵能吃饱饭,还能挣钱。”
“可打仗太危险了,说不定就死在外面了。”
沈砚站在那里,看着布告上的字,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他想,如果他能参军,能去前线打仗,说不定就能在战场上遇到顾晏清,说不定就能和他一起把鬼子赶出去,然后一起回杭州,看菊花。
他把黄包车停在路边,对雇主说:“对不起,我不去了,这钱还给你。”然后转身就往招募处跑。
招募处里挤满了人,都是些和他一样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兴奋和忐忑。沈砚填了表格,报了名。工作人员给他量了身高体重,检查了身体,说他合格了,让他三天后到军营报到。
回到贫民窟,沈砚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奶奶。老奶奶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说:“傻孩子,打仗太危险了,你可要好好活着回来啊。”
“我会的,奶奶。”沈砚说,“等我把鬼子赶出去,就回来接您,带您去杭州,看西湖,看桂花。”
三天后,沈砚穿上了军装,告别了老奶奶,跟着队伍出发了。军装不太合身,磨得皮肤有些疼,可他却觉得很精神。他把那枚弹壳和玉佩贴身带着,像是带着顾晏清的祝福。
队伍走了很久,才到达前线。前线的条件比他想象中还要艰苦,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足够的弹药,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睡在战壕里。每天都有飞机轰炸,有炮弹落下,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昨天还在一起说笑的人,今天就可能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沈砚害怕过,恐惧过,可他一摸胸口的弹壳和玉佩,就觉得有了力量。他想起顾晏清,想起他们的约定,就觉得不能退缩。他学会了开枪,学会了扔手榴弹,学会了在炮火中匍匐前进,他变得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坚强。
有一次,他们连队奉命攻打一个阵地。敌人的火力很猛,他们被压制在战壕里,抬不起头。连长喊着:“谁能把炸药包送过去,炸掉敌人的碉堡?”
没有人应声,因为那意味着九死一生。沈砚看着身边年轻的战友们,想起了二人年少时的约定,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沈砚看着身边年轻的战友们,想起了上海破庙里那盏摇曳的油灯,想起顾晏清靠在他肩头说“等仗停了,我们就回杭州”的模样。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炸药包:“我去!”
连长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注意安全,我们给你掩护!”
沈砚把炸药包紧紧捆在背上,猫着腰钻进硝烟里。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泥土被炮弹掀起来,砸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像只灵活的兔子,借着弹坑和断壁的掩护,一点点往前挪。离碉堡还有十几米时,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胳膊,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在焦黑的土地上开出一朵朵刺眼的小红花。
他咬着牙,没敢停。碉堡里的机枪还在疯狂地扫射,战友们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像鞭子一样抽着他往前冲。终于,他摸到了碉堡的墙角,拉开导火索,用力把炸药包塞进射击孔,然后转身就跑。
“轰隆——”一声巨响,碉堡被炸得粉碎。沈砚被气浪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他挣扎着回头看,只见战友们像潮水一样冲了上去,占领了阵地。他咧开嘴想笑,却猛地咳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后方的临时医院里。胳膊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了,缠着厚厚的纱布。旁边病床上躺着个断了腿的小战士,正哼哧哼哧地啃着一个馒头,见他醒了,递过来半个:“兄弟,你可醒了!你太厉害了,那碉堡炸得真解气!”
沈砚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干硬的馒头在嘴里硌得牙疼。他问:“我们……守住阵地了吗?”
“守住了!”小战士兴奋地说,“连长说,要给你请功呢!”
沈砚笑了笑,没说话。他摸了摸胸口,弹壳和玉佩还在,只是弹壳的边缘被震得有些变形。他想起顾晏清,如果顾晏清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不会觉得他变了?以前的他,连杀鸡都不敢看,现在却敢抱着炸药包往前冲。
日子在枪林弹雨中一天天过去,沈砚跟着队伍南征北战,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他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旧伤叠着新伤,有的是被子弹擦过的,有的是被炮弹碎片划伤的。可他总能在一次次生死边缘活下来,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保护着他。
他学会了在战壕里写信,用捡来的半截铅笔,在粗糙的草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给顾晏清的话。他不知道顾晏清能不能收到,甚至不知道顾晏清是不是还活着,可他还是写。他写战场上的硝烟,写战友们的笑脸,写他对西湖的向往,写他梦见院子里的菊花又开了。写累了,就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和弹壳、玉佩放在一起。
有一年秋天,队伍路过一个小镇,镇上的桂花开得正盛,甜香弥漫了整条街。沈砚站在桂花树下,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忽然想起顾晏清说过的“满城桂花香”。他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放在鼻尖闻了闻,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阿砚,”他仿佛听见顾晏清在耳边说,“等仗停了,我们去杭州看桂花吧。”
“好啊,”他对着空气说,“等把鬼子赶出去,我们就去。”
旁边的战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啥呢?快走了,前面还有硬仗要打呢。”
沈砚抹了把脸,把花瓣揣进怀里,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他知道,前路还很长,很危险,可他心里的那点念想,像桂花的香气一样,一直萦绕着,支撑着他往前走。
又过了两年,战争终于迎来了转机。日军节节败退,开始往关外收缩。沈砚所在的队伍接到命令,要一路追击,收复失地,包括上海,包括杭州。
接到命令那天,沈砚激动得一夜没睡。他把攒下来的信拿出来,一张张地读,读着读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顾晏清,看到他站在杭州老宅的院子里,对着他笑,院子里的菊花正开得热热闹闹。
队伍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收复了上海。沈砚站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看着满目疮痍的城市,心里五味杂陈。破庙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他在废墟里找了很久,想找到点什么,却只找到一块烧焦的枣木片,像是他当年做的那根拐杖的碎片。
他把枣木片揣起来,跟着队伍继续往杭州走。越靠近杭州,他的心跳得越快,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着能见到顾晏清,害怕着听到不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