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傍晚开始落。最初只是几滴试探,砸在滚烫的沙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像细小的火星子骤然被水掐灭。接着便连成线,织成片,把白日里被烈日烤得发白的沙丘一下子浸成墨色。风卷着雨丝斜扫,天地便只剩一片潮冷的灰。谢轻执勒马停在破庙前,青衫湿透,贴在身上,显出肩胛骨伶仃的轮廓。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血线却仍在渗出,顺着袖口滴落,在脚边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她翻身下马,将缰绳绕在残缺的石狮上,抬手推门。门轴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像是久未开口的嗓子,被夜雨呛得发颤。
庙里比外头更暗。雨声在瓦缝间奔走,像无数细小的脚步。谢轻执摸到火石,敲了半晌才点燃半截枯枝,火光舔上潮湿的砖地,映出供案后缺了半张脸的山神。泥塑的眼眶里积着雨水,映着火光,竟像活过来似的,静静看着她。她席地而坐,把焦尾琴横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弦上拨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呜咽。那声音在空荡的庙里回旋,像是谁在回应她胸腔里尚未散尽的杀意。
她原以为这夜会独自熬过,却没想到雨声里又掺进了马蹄。先是隐约的,接着便清晰起来,踏碎了水洼,也踏碎了她短暂的安宁。门被推开,风雨挟着两道身影闯进来。拓拔睿一手提着银甲,一手扶着慕清涟,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火光里闪成碎银。慕清涟的斗篷湿得能拧出水来,贴在身上,显出单薄的脊背,像一株被雨打得微微弯折的荷。
三人目光相撞,皆是一瞬的怔忡。谢轻执的手下意识按在腰间短匕上,指尖触到冰凉的刀柄,却又缓缓松开。慕清涟先开了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极轻:“原来是你。”像是叹息,又像是确认。拓拔睿没有说话,只把银甲随手搁在供案上,金属与石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惊得火舌猛地一跳。
庙里只有一堆半潮的柴。谢轻执劈掌砍断供案腿作柴薪,火石迸出火星,火舌舔上木柴,噼啪作响,雨声被隔在檐外,却隔不住潮湿的寒意。慕清涟蹲在火旁,伸手烤火,指尖却因寒冷而微微发抖。拓拔睿脱下外袍,拧出半碗雨水,递到她手边。他的手指被甲胄磨出厚茧,指背却有几道新伤,是白天交手时留下的。谢轻执垂眸,从怀里摸出一小瓶金疮药,放到三人中间,嗓音压得极低:“止血。”火光里,她的睫毛投下细碎的影,像两把小扇,掩住眼底的情绪。
雨越下越大,像无数细小的箭矢射在瓦顶。火塘却暖,把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交叠又分开。慕清涟抱着膝,轻声说起儿时旧梦:“我母后曾在这里弹过琴,说《归鸿》是写给远嫁的公主。那时我不懂,如今懂了,却已来不及。”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悲凉。拓拔睿倚柱,偶尔应和,目光却掠过谢轻执湿透的衣襟——那里隐约显出绷带的轮廓。他想起白天交手时,刀背震伤的那只肩膀,想起她借势后跃时苍白的脸色。他忽然觉得,那把剑或许比他想象的更轻,也更重。谢轻执沉默地拨弄火堆,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出淡淡的疲惫。她想起白天那一缕被割断的发,想起拓拔睿指尖的温度。她忽然觉得,这场雨或许下得正是时候,把某些不该有的东西,一并浇灭。
灯芯爆出一星花火,谢轻执下意识侧身,指尖触到慕清涟的指尖,像被烫到,又迅速收回。拓拔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雨声渐疏,檐角滴水,像更漏,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夜深,火塘余烬未冷。慕清涟靠在神案边打盹,呼吸均匀。拓拔睿添了最后一块柴,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与谢轻执的影子重叠又分开。谢轻执抬手,想把斗篷盖在公主肩上,却在半空停住——那只手最终落在自己膝头,紧握成拳。
天将明时,雨歇云散,东方泛起蟹壳青。谢轻执悄然起身,把最后一根木柴投入火塘,火光猛地一窜,映出她决绝的侧脸。她留下药瓶,留下未说出口的牵挂,推门走入晨雾。庙内,火塘余烬未冷。拓拔睿拾起那瓶金疮药,指尖摩挲瓶身,低声道:“鹰愁谷见。”慕清涟在梦中轻轻应了一声,却不知是对谁。雨后的沙地,留下三行脚印:一行向东,一行向西,一行徘徊。像一把未完成的叉,预示着下一次更激烈的相逢。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