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破庙仍残留潮气,火塘里最后一点余烬被晨风拨亮,像将熄未熄的心。
谢轻执推门而去时,慕清涟在神案边轻轻蜷着,眉心仍蹙着未散的雨痕;拓拔睿靠在断柱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那只空药瓶,瓶身细小的裂纹硌着指腹,像昨夜那一缕被削断的青丝。雨停了,天光从破瓦罅隙漏进来,像一把薄刃,把三人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墙上,又一点点拉长,最终各自断裂。谢轻执没有回头。她知道回头只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公主在梦里唤她“轻执”,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将军在黑暗里望她,目光像温了又凉的刀锋。她翻身上马,雨水顺着斗篷滴落,一路溅起细小的沙坑。马蹄声远,晨雾吞没了青衫,也吞没了那句哽在喉咙里的“保重”。
三日后,季夏夜,行宫后苑。荷花池水面浮着碎灯影,风从水面吹来,带着温软的水汽与蝉鸣。水榭四面垂纱,纱内只设一张焦尾旧琴,一盏琉璃灯。慕清涟换了月白轻罗,广袖流云,发间无珠翠,只以青绸松松挽住。她端坐琴前,指尖一拂,弦音泠泠,似把三日前的雨声、刀声、心跳,一并沉入水底。拓拔睿悄然而至,仍披银甲,却未卸软袍,肩头有夜雨未干的痕迹。他立在帘影里,隔着灯火,看公主低眉信手,七弦翻飞。谢轻执随后至,青衫束袖,腰悬短剑,脚步比雨更轻。她停在帘边,没有行礼,也没有开口,只把剑柄握得微微发白。
《归鸿》起,初时低缓,似羌笛幽咽,黄沙万里;忽而拔高,如铁骑突出,刀弓撞击。慕清涟弹得极慢,每一个泛音都踩在灯焰的爆星上,仿佛弦与火共谋。
拓拔睿静静听,指节无声敲在腰间刀镡,合着节拍。谢轻执忽然拔剑,剑尖斜指,身随音起。剑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三分醉意,与琴音相逐,似雁翅掠水,又似回风舞雪。一步一转,剑锋总在离慕清涟袖口寸许处收住;一寸一停,琴音亦在剑气将触未触之际低回。
灯火将三人的影子投在纱幕上,一长一短,忽合忽离。曲到第三叠,琴骤急,剑亦骤急。谢轻执旋身掠地,青衫扬起,像一柄出鞘即收的软刃;慕清涟指尖连扫,弦声如雨打芭蕉,碎玉乱珠。倏忽之间,琴声戛然而止,剑尖顿在半空,一滴汗顺着谢轻执鬓角滑下,落在剑脊,铮然有声。四目相对,灯火摇曳,蝉鸣顿歇,谁也没先开口,仿佛谁先出声,便会惊碎这一瞬的薄冰。
良久,慕清涟垂眸,指尖轻抚最细的那根弦,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此曲终了,你可愿带我走?”谢轻执收剑入鞘,掌心微颤,却只是单膝跪下,额头抵住琴沿:“臣……不敢。”拓拔睿立在帘外,目光掠过两人交叠的影子,眼底有暗潮涌动。他抬手,似乎想掀帘,却在指尖触及纱幕时停住,最终转身,银甲在夜风里发出轻微碰撞,像一声被压抑的叹息。
纱外风起,灯火猛地一摇,映出两道影子重叠又分开。季夏的夜,比任何时候都长。谢轻执起身,退后一步,青衫拂过琴弦,发出极轻的颤音,像一声未出口的告别。慕清涟端坐不动,指尖却仍停在弦上,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拓拔睿站在回廊尽头,背对水榭,仰头望天。月色如洗,照见三人各怀心事,却无人再开口。琴声已绝,剑已归鞘,唯有荷花池水面浮灯摇曳,像未竟的归鸿,一漾一漾,荡向更远的黑夜。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