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林间薄雾时,那面古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三人营地中央。镜面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柔光,将周围飘落的梧桐叶映照得脉络分明。
李莲花最先察觉异样。他睁开眼,看见悬浮在离地三尺处的古镜,立即伸手推醒了身旁的方多病和笛飞声。
"时间到了。"他轻声道,指尖触碰镜面时泛起一圈圈金色涟漪。
方多病一个激灵坐起身,头发还翘着几撮呆毛:"这么快?我们还没——"
"大哥哥!"清脆的童声突然从山坡方向传来。小李相夷赤着脚奔来,白色单衣被晨露打湿贴在身上,怀里紧紧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裹。他跑得太急,被树根绊了个趔趄,李莲花箭步上前接住了他。
孩子仰起汗津津的小脸,将包裹塞进李莲花手里:"给神仙哥哥的饯别礼!我熬了整宿呢!"他眼皮浮肿,右手食指缠着渗血的布条,却笑得像捡了宝似的。
包裹里是三个核桃木雕刻的小像。第一个歪戴玉冠、手摇折扇,活脱脱是方多病嬉皮笑脸的模样;第二个眉目冷峻按剑而立,连笛飞声眼角那道疤都刻得分毫不差;最底下那个垂眸浅笑的白衣人像,衣袂飘飘间竟有几分李莲花独有的风流气度。
蓝布内衬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相夷会记得。"
李莲花喉结滚动,突然单膝跪地将孩子紧紧搂住。十岁的小身板温热柔软,带着草药和阳光的气息。他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从自己眼眶涌出,渗入孩子肩头的衣料。
"记住,"他在孩子耳边轻语,"将来若有人让你选天下第一还是快活平生..."话音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无法说出违背历史的话。
镜光突然大盛,将三人笼罩其中。小李相夷惊慌地拽住李莲花的衣袖,却抓了个空。在完全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李莲花看见林间走出年轻时的单孤刀,师父弯腰牵起徒弟的小手,而孩子正举着木雕急切地说着什么。
现实世界的阳光透过客栈窗棂,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李莲花猛然坐起,发现衣襟上粘着一片云隐山特有的五瓣野姜花。对面方多病正盯着掌心发呆——那里躺着本该留在过去的核桃木雕。
"这不可能..."方多病声音发颤,拇指摩挲过木雕底座刻的一行小字:"给最会讲故事的方哥哥。"
笛飞声突然"啧"了一声。他剑穗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缕用红绳缠着的孩童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檀木般的暖褐色。
三人沉默对视,客栈外传来早市热闹的吆喝声。卖饴糖的梆子声,磨刀匠的铁片响,还有茶博士高喊"新到的明前龙井"——这些尘世声响奇妙地安抚着他们震荡的心神。
李莲花低头凝视手中木雕。小像嘴角的弧度比他记忆中任何时刻都要温柔,这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在那个孩子眼里,自己最美好的模样是笑着的。
"我们真的..."方多病捏着木雕的手微微发抖,"改变了什么吗?"
笛飞声将剑穗举到窗前细看:"发根处有朱砂痕,这是..."他罕见地迟疑了,"拜师时剪下的胎发。"
李莲花走到铜镜前。镜中人眼角仍有风霜痕迹,但眉宇间沉积多年的阴郁不知何时已化开些许。他想起单孤刀在信中所写"命运如河",忽然明白那条河或许也会因多出一脉支流而改变流向。
窗外飘来新焙茶叶的清香。李莲花转身推开雕花木窗,盛夏的阳光瀑布般倾泻而入。他深吸一口气,朝楼下扬声道:"小二,来一壶碧螺春——要今年新摘的。"
方多病瞪圆了眼睛。五年来,这是李莲花第一次主动点新茶。以往他总是说"陈茶足矣",仿佛连味觉都随着往事一起封存。
笛飞声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他将系着胎发的剑穗郑重收入怀中,起身时衣摆带起一阵清风。
茶盏注满的声响里,李莲花望着窗外熙攘人群。某个挎着竹篮的妇人发间簪着野姜花,让他想起云隐山巅的晨雾。或许某天,当年那个采药的孩子也会走进这样平凡的市集,为心爱的人挑一支发簪。
茶香氤氲中,三个茶盏轻轻相碰。
"敬现在。"李莲花说。
方多病眨掉眼角水光:"敬...那个偷我玉佩的小混蛋。"
笛飞声的茶盏在空中停顿一瞬:"敬因果。"
阳光穿过碧绿茶汤,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宛如二十年前云隐山涧的粼粼波光。李莲花忽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永远无法释怀的往事,此刻竟像茶盏中舒展的叶片般,渐渐沉淀出清透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