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洪亲手旋灭了书房里那盏煤油灯的灯芯,“噗”的一声轻响,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随即被窗外涌入的湿冷空气打散。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玻璃上雨水流淌的微弱反光,迅速将一把黄铜手柄的手电筒塞进袖筒,又顺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深色长衫披上。这件长衫能让他在夜色中更好地隐藏身形。
他像一只习惯了黑暗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到书房门边,侧耳倾听。外面传来护院们巡逻的脚步声,沉重而有节奏,夹杂着福伯压低的叮嘱声。灯笼的光晕透过走廊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忽明忽暗,如同鬼魅的眼波。赵景洪深吸一口气,趁着一队护院转过拐角的空档,猛地推开门,矮着身子,贴着冰冷的墙根滑了出去。
冰冷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缩了缩脖子,将衣领拉高,尽量遮住半张脸。雨势比傍晚时更加猛烈,密集的雨点砸在瓦片和地面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声屏障,掩盖了他的行踪。他沿着墙根快速移动,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一头搜寻猎物的豹子。
后院的废弃花园比前院更加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杂着腐烂树叶、潮湿泥土和霉变木头的怪异气味,吸入鼻腔,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赵景洪打开手电筒,一道微弱的光柱从他手中射出,在前方切开一小片昏黄的区域。光柱所及之处,脚下是湿滑泥泞的小路,深褐色的泥浆黏腻地附着在石板上,仿佛一脚踏错就会深陷其中。两旁的灌木枝条疯长,如同干枯的鬼爪,在风雨中摇曳,影子投射在地上,扭曲变形,像是有无数只手在黑暗中舞动。
这里显然已经被遗忘了很久。高大的杂草几乎没过膝盖,缠绕着早已褪色的破旧石凳和倾倒的陶制花盆。花盆里的植物早已枯死,只剩下干枯的根茎,像狰狞的骨骼。花园中央,一座曾经精致的石雕喷泉如今只剩下残破的基座,池子里积满了浑浊不堪的雨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腐烂发黑的荷叶和一些不知名的垃圾,散发着阵阵恶臭。
赵景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握紧了手中的手电筒,迈步走进了花园深处。他的目标很明确——花园西北角那棵老槐树下,李管家的尸体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根据白天警察勘察时用白粉笔画下的模糊轮廓和散落的几个马蹄钉状的标记,他很快找到了准确位置。手电筒的光柱下,地面上的泥土有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颜色也比周围更深。在一处凹陷的泥坑里,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印记,虽然经过雨水的反复冲刷,已经变得十分淡浅,但那熟悉的铁锈味还是隐约可闻——那是干涸的血迹。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缠绕的杂草。草叶上的水珠冰冷刺骨,瞬间浸湿了他的指尖。他仔细观察着地面,除了几个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的脚印外,似乎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警察已经来过,想必能带走的线索都已经被他们收入证物袋了。赵景洪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掠过一丝失望,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扩大了搜索范围,目光在周围的地面、树干和杂草丛中仔细扫过。
就在他的手指拂过一块半埋在泥土里的青石板时,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石板的边缘似乎比周围的泥土要松动一些,而且缝隙里没有积太多的湿泥,像是近期被人动过。他心中一动,用手电筒的光柱贴近石板照了照,果然发现石板和地面之间有一道细微的、新鲜的缝隙,缝隙里甚至还能看到一点干燥的泥土颗粒。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任何人的踪迹,只有风雨和树叶摩擦的声音。他将手电筒放在一旁的石头上,光柱斜斜地照在石板上,然后双手抓住石板边缘相对凸起的地方,用力向上一掀。“吱呀——”一声沉闷而刺耳的声响,石板被他掀开了一条巴掌宽的缝隙。一股混杂着浓重霉味、铁锈味和淡淡土腥气的冷风从下面涌了上来,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寒,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咬了咬牙,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双臂肌肉紧绷,青筋微微凸起。“哐当”一声,沉重的青石板被他整个掀翻在地,溅起一片泥水。手电筒的光柱立刻照了下去,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在眼前。洞口不大,直径约莫两尺左右,只能容一个人勉强弯腰通过,洞口边缘的砖石上布满了青苔,显得滑腻而湿冷。从洞口往下望去,里面黑不见底,像是一张张开的巨兽之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赵景洪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胸腔里像是有一面小鼓在“咚咚”作响。这个地道,府里的老人包括福伯都从未提起过,他在赵府住了几十年,更是第一次发现。难道这里就是凶手藏匿的地方?或者,这里隐藏着赵家不为人知的秘密?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和紧张。
他犹豫了片刻,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他先将手电筒伸进洞口,缓缓转动手腕,仔细观察着内部的情况。地道的墙壁是用不规则的砖石砌成的,由于常年潮湿,上面布满了厚厚的青苔,有些地方的砖块已经松动脱落,露出了里面的黄土。地道的坡度很陡,似乎一直通向地下深处,越往下越黑,看不到尽头。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电筒咬在嘴里,双手撑住洞口的边缘,双脚试探着找到落脚点,然后慢慢滑了下去。地道里又黑又湿,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刚才闻到的那种霉味和铁锈味,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能依靠嘴里的手电筒照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下走,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生怕脚下打滑或者踩空。
大约走了十几级由碎石堆砌的简易台阶,地道终于变得平缓起来。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岔路口,左边的岔路被一堆坍塌的泥土和碎石堵住了,只留下一个狭窄的缝隙,似乎很久没有过人迹。右边的岔路则依旧黑漆漆的,延伸向远方,望不到尽头,空气中的霉味也似乎更浓了一些。
赵景洪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右边的岔路。他放慢了脚步,将嘴里的手电筒拿在手里,光柱紧紧地照在前方的路面上。他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以及从头顶上方隐约传来的、被厚厚的土层过滤过的雨声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地道里安静得可怕,仿佛时间都在这里静止了。
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柱突然照到了前方地面上的一个小东西,反射出一点微弱的金属光泽。他心中一喜,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那是一枚黄铜纽扣,大约指甲盖大小,上面用阴刻的手法刻着一个小小的“赵”字。这个字体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赵家男仆制服上特有的纽扣!胸口和袖口的纽扣上都会刻上这个标记,以便区分。
他弯腰捡起纽扣,放在手心。纽扣很新,边缘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甚至还能看到一点出厂时的黄铜光泽,显然是刚掉在这里不久。会是谁的呢?是李管家的吗?李管家虽然是管家,但平时也穿着和男仆款式相似的制服,只是料子更好一些。还是说,是凶手留下的?凶手是府里的男仆?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他正思索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嗒……嗒……嗒……”
脚步声很轻,像是有人穿着软底的鞋子在走路,但在这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地道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并且正一步步朝着他靠近。
赵景洪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将手电筒的光柱照向身后。
光柱所及之处,是空荡荡的地道,墙壁上的青苔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幽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谁?!”他大喝一声,声音在狭窄的地道里回荡,显得有些沙哑和失真。
没有人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在地道里反复碰撞,然后渐渐消散。而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还在继续,从黑暗的深处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
他握紧了手中的手电筒,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冰凉的汗水黏在皮肤上,让他感到一阵寒意。难道是自己太紧张,出现了幻听?还是……那个在院子里一闪而过的黑影,真的跟进来了?并且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他缓缓后退了一步,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地道的墙壁凹凸不平,到处都是阴影,很容易藏人。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紧紧地盯着他,那目光冰冷而充满恶意,让他浑身发冷。
突然,手电筒的光线开始闪烁起来,亮度忽明忽暗,像是快要熄灭的蜡烛。赵景洪的心沉了一下,他用力拍了拍手电筒,但光线不仅没有恢复稳定,反而越来越暗,最后“啪”的一声,彻底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无边的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网,将赵景洪紧紧包裹。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身边冰冷潮湿的墙壁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污浊气味。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想看看有没有备用的电池,却发现自己出门时太过匆忙,根本没有带。一种强烈的无助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风声,紧接着,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心。那东西细长而尖锐,隔着薄薄的长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金属特有的寒意。
“别动。”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
赵景洪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能感觉到抵在自己后心的东西是金属的,形状细长,不用想也知道,那很可能是一把匕首。
“你是谁?”赵景洪强装镇定地问道,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的办法。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他努力控制着,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恐惧。
“我是谁不重要。”那个声音说道,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胁,“重要的是,你不该来这里。”
“这里有什么秘密?是你杀了李管家?”赵景洪追问,同时悄悄挪动着脚步,试图找到一个有利的位置。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清醒。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抵在他后心的匕首又往前送了送,冰冷的触感透过衣衫传来,让他浑身一颤。“不该问的别问。把你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赵景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那枚黄铜纽扣。他慢慢将手伸进口袋,握住了纽扣。纽扣小小的,在他的手心冰凉而坚硬。他知道,一旦交出纽扣,自己就失去了唯一的筹码,到时候对方会不会杀他灭口,就全凭对方的心情了。
“你先告诉我,李管家为什么会死?”赵景洪拖延着时间,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努力适应着黑暗,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他能感觉到,地道的墙壁就在他的左侧,离他很近。
“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个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丝不耐烦,“这是他自找的。”
就在这时,赵景洪听到了地道入口处传来了隐约的呼喊声,那声音被厚厚的土层和雨声过滤后,显得有些模糊,但他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那是福伯的声音。
“老爷!老爷!您在哪里?”
身后的人显然也听到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抵在赵景洪后心的匕首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慌乱。
赵景洪心中一喜,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猛地向右转身,同时将手中的手电筒朝着身后的人狠狠砸了过去!他不知道有没有砸中,但他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是被砸中了身体的某个部位。
“啊!”身后的人发出一声痛呼,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惊讶。
赵景洪不敢停留,趁着对方受伤和慌乱的间隙,转身就朝着地道入口的方向狂奔。他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追赶声和含糊不清的咒骂声,但他不敢回头,只顾着拼命往前跑。黑暗中,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凭借着记忆和感觉胡乱奔跑,好几次都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就在他快要跑到入口处的台阶时,他感觉到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朝着旁边的墙壁撞了过去。“砰”的一声闷响,他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砖石墙壁上,顿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差点晕过去。额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温热的血液瞬间流了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
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沉重而急促,像是催命符一样在他耳边响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亮的光柱从地道入口照了进来,驱散了一片黑暗。紧接着,福伯焦急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了很多:“老爷!我们在这里!”
赵景洪心中一喜,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顾额头的剧痛和模糊的视线,朝着光柱的方向爬了过去。他能感觉到血液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里,黏腻而温热。
他看到福伯带着五个护院站在洞口,正焦急地看着他。护院们手中的灯笼和手电筒将地道入口照亮了一大片,光线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追赶的人看到光亮,似乎犹豫了一下,脚步声渐渐停了下来。
赵景洪被最先冲下来的两个护院搀扶了起来。他瘫靠在护院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伤口因为呼吸的起伏而更加疼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半边脸都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老爷,您没事吧?”福伯连忙凑上前来,看着他头上的伤口,心疼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干净纱布,小心翼翼地为赵景洪按压住伤口,试图止血。
赵景洪摇了摇头,指着地道深处,声音虚弱而沙哑地说:“里……里面有人……快……快追!”
护院们不敢耽搁,立刻举着灯笼和手电筒,朝着地道深处冲了进去。他们的脚步声在地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
赵景洪靠在另一个护院身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额头的疼痛让他有些晕眩,但他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他知道,刚才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杀害李管家的凶手。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冲进地道的护院们陆续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失望的神色。
“回老爷,地道里面没人了。”领头的护院队长单膝跪地,抱拳道,“我们追了大约半里地,发现地道在尽头分成了两条路,一条通向府外的一片密林,另一条则被泥土封死了。我们沿着通向密林的路追了出去,但外面雨太大,泥土松软,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人已经跑了。”
赵景洪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失落,但也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活下来了,而且还得到了一枚关键的纽扣。他被护院们搀扶着,慢慢走出了地道。
外面的雨依旧没有停歇,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和额头的鲜血混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福伯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赵景洪身上,然后命令护院们抬起旁边的一块石板,重新将地道口封好。
“老爷,我们还是先回房处理一下伤口吧,这里太危险了。”福伯担忧地说,看着赵景洪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不断渗出的鲜血,他的心里充满了焦虑。
赵景洪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盯着那个被重新封好的地道口。雨水冲刷着青石板,很快就将刚才翻动过的痕迹掩盖了。他知道,这个地道,以及那个神秘的袭击者,都和李管家的死有着密切的关系。而那枚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的黄铜纽扣,就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线索。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纽扣,纽扣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查清真相,找出杀害李管家的凶手,以及这个废弃花园和地道背后隐藏的秘密。
雨还在下,夜色依旧浓重。赵景洪被护院们搀扶着,慢慢朝着前院走去。他的身影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知道,这场围绕着赵府的阴谋,已经逐渐拉开了序幕。而他,已经站在了这场风暴的中心,再也无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