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医疗舱,小井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傻子却更忙了。他要捡更多的垃圾,换更多的积分,来维持医疗舱的运行。
机器人脑袋——现在小井管它叫“小头”——成了他们的向导。小头的数据库里存着旧时代的星图,它告诉傻子,哪些地方有废弃的补给站,哪些地方有野生的净水苔藓。
傻子把这些信息画成歪歪扭扭的符号,刻在逃生舱的内壁上。
小井学会了走路,便摇摇晃晃地跟在傻子后面。傻子走一步,他走两步;傻子停下,他就扑到傻子腿上,像只考拉。
有一次,傻子在垃圾堆里找到一只破旧的遥控飞碟。飞碟的螺旋桨断了两片,傻子用胶带缠了又缠,居然让它飞了起来。
飞碟嗡嗡地盘旋在垃圾场上空,小井仰着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
傻子把遥控器塞进小井手里。小井的手指太小,握不住,傻子就蹲下来,手把手地教他。
飞碟撞上一块铁板,掉下来,摔成三瓣。小井嘴一撇,眼看要哭。
傻子却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那是他用十个积分换的,一直没舍得吃——剥开糖纸,塞进小井嘴里。
“甜。”傻子说。
小井含着糖,眼泪挂在睫毛上,最终没掉下来。
那天晚上,傻子用捡来的金属片,给飞碟做了新的螺旋桨。飞碟重新飞起来时,小井拍着手,第一次笑出声。
笑声像一串铃铛,被风送到很远的地方。
小井五岁那年,垃圾场来了一个陌生人。
那是个女人,穿着干净的防护服,背后印着“星际慈善署”的标志。她带着扫描仪和无人机,说要寻找“可收养孤儿”。
无人机嗡嗡地掠过垃圾山,摄像头扫过傻子和小井。
女人走到傻子面前,蹲下身,声音温柔得像合成音:“你愿意跟我走吗?去有阳光的地方。”
傻子听不懂“阳光”,他只看见女人的手伸向小井。
小井躲在傻子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傻子的衣角。
傻子摇头,把女人递来的营养膏推回去。
女人叹了口气,留下一张芯片卡:“如果改变主意,随时联系我。”
女人走后,傻子把芯片卡埋在了逃生舱底下。
小井问:“哥,阳光是什么?”
傻子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塑料星星——缺了一角,却被磨得发亮。他把星星举到飞碟的灯光下,星星折射出一道细小的彩虹。
“这个。”傻子说。
小井伸手去够,彩虹落在他的指尖。
“我们的。”傻子补充。
那天夜里,傻子梦见女人带走了小井。他追啊追,追到星港的废墟,起落架轰然倒塌,把他埋在下面。
醒来时,小井正趴在他胸口,睡得口水直流。
傻子悄悄松了口气,把星星塞进小井的掌心。
小井六岁那年,垃圾场发生了一场大火。
火从一艘坠毁的燃料艇烧起,火舌舔过塑料山,黑烟冲天。
傻子背着小井,小头夹在腋下,拼命往医疗舱跑。
热浪掀翻了他们的逃生舱,火光照亮了傻子满是泪痕的脸。
医疗舱的冷却系统启动,舱门缓缓关闭,把他们与外界隔绝。
透过观察窗,傻子看见火焰吞噬了整片垃圾场,也吞噬了他和小井的全部家当。
小井吓得发抖,傻子把他搂在怀里,哼起那句跑调的广告歌:“星舰远航,梦在远方——”
歌声被火声撕碎,却奇迹般地让小井安静下来。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火熄了,垃圾场变成一片焦黑的平原,像被星舰的炮口犁过。
傻子走出医疗舱,脚下是滚烫的灰烬。他蹲下来,扒开灰,找到那颗塑料星星——它被高温烤得变形,却依旧闪着光。
小井跟在后面,手里捧着飞碟的残骸。飞碟的塑料壳融化了,像一颗流泪的糖。
傻子把星星和飞碟残骸放在一起,用金属片围了个小小的圈。
“家。”傻子说。
小井点点头,把额头抵在傻子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傻子在灰烬里挖到了女人留下的芯片卡。卡的一角被烧糊了,但芯片还亮着微光。
傻子把卡举到小井面前:“走?”
小井摇头,把卡推回傻子手里,然后张开双臂,要抱抱。
傻子抱紧他,像抱紧一颗小小的星球。
灰烬之上,残月如钩。傻子想,也许阳光不只在远方,也许阳光就在怀里,在弟弟的呼吸里,在塑料星星的裂缝里。
他低头,亲了亲小井的头顶。
“不走。”傻子说。
“不走。”小井学他。
远处,小头的独眼闪了闪,像在为这句誓言盖上一个电子印章。
灰烬之上,新的垃圾船正在靠近。傻子知道,明天,又会有新的山堆起来。
他牵着小井的手,走向那片尚未冷却的废墟。
灰烬尚未散尽,新的垃圾船已悬停于低空。
舱门洞开,钢铁洪流倾泻而下,发出沉闷的轰响。废旧的星舰龙骨、缺了轮子的货运履带、被压扁的休眠舱像陨石雨般砸在焦黑的大地上,激起滚烫的气浪。
傻子站在废墟边缘,一只手背在身后,牵着小井。
小井的睫毛上还沾着昨日的灰,眼睛却亮得反常。他抬头,看见垃圾船底部喷出的离子火焰,像一把倒悬的蓝色巨剑,把天幕割开一道口子。
“哥,”小井说,声音细而清晰,“那是星星掉了吗?”
傻子摇头,把掌心摊开。那颗塑料星星被烤得只剩下一小片不规则的五角形,像一块碎裂的琥珀。他把碎片别在小井领口,塑料背面还留有一点点温度。
“星星在这儿。”傻子回答。
小井抿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小豁口。那笑容像灰烬里突然钻出的新芽,嫩得让人心疼。
远处,小头用仅剩的独眼扫描着新垃圾山的轮廓,机械音断断续续:“发现……可回收金属……占比……百分之六十七……建议……优先收集……”
傻子“嗯”了一声,弯腰替小井把裤腿卷到膝盖。裤管太大,卷了好几圈,像给他套了个布口袋。
“今天,”傻子说,“找新家。”
新家最后选在了一艘斜插在垃圾山腰的客运穿梭艇里。
穿梭艇的舷窗碎了一面,风呼啸着灌进来,却吹不散舱内残留的消毒水味。舱壁印着褪色的广告:
“银河移民公司,带您抵达明日曙光!”
傻子把广告上的“曙光”两个字抠下来,贴在小井的袖口。
小井抱着小头的脑袋,好奇地戳广告里微笑的母子。母子脸上被炭灰出两道泪痕,看起来像在为这片废墟默哀。
穿梭艇的座椅大多完好,傻子挑了最干净的一排,拆下中间三座,空出一块两米见方的“客厅”。座椅背后的合金板拆下来,便成了墙。
夜里,傻子用废旧的保温膜封住破窗,膜上印着“紧急避难”四个红字,在月光下像一面旗帜。
小井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其实是穿梭艇尾部一个空行李箱。傻子把行李箱横放,里头铺上从医疗舱带出来的隔热毯。小井躺进去,刚刚好。
傻子蹲在箱口,像守着一颗蛋。
“晚安。”他说。
小井眨眨眼,突然伸手,把那颗塑料星星碎片塞回傻子掌心。
“哥,给你。”
傻子握着碎片,指尖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