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重新流淌,像灰烬下的暗河。
傻子每天背着小井,沿着新的垃圾山巡逻。小头被固定在一根合金杆顶端,成了瞭望塔。它的独眼闪着红光,一旦发现成堆的可回收物,就发出“滴滴”的提示。
小井长大了一些,已经能自己迈过较小的障碍物。他学着傻子,把捡来的螺钉、铜线塞进布袋。布袋太重,他走三步歇两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尖尖的“天线”。
傻子便回头,把布袋接过去,再把轻飘飘的塑料空瓶塞回小井怀里。
塑料空瓶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一串廉价的掌声。
有一次,他们找到一只完整的清洁机器人。机器人只剩底盘和两条履带,却能感应到障碍物,自动绕行。傻子把底盘倒扣过来,就成了会移动的小桌。
小井坐在“桌”上,晃着两条腿,看傻子用捡来的太阳能板给机器人底盘接线。
太阳落山时,底盘的指示灯亮了,发出柔和的蓝光。小井拍着手,蓝光映在他瞳孔里,像两颗小小的星球。
傻子把底盘命名为“蓝车”,让它拖着小井在垃圾山之间穿梭。
蓝车走得很慢,却比傻子背得稳。小井第一次不用仰头就能看到远处的地平线。
地平线尽头,偶尔有星舰的尾焰划过。小井会举起手,对着那道转瞬即逝的光大喊:
“再见——”
傻子站在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挥手。
风把他们的声音吹碎,像吹散两粒尘埃。
小井七岁那年,垃圾场来了第二个外人。
那是个老头,头发乱得像被雷劈过的鸟窝,怀里抱着一台老式收音机。收音机的外壳裂了,露出里头七扭八歪的线圈。
老头自称“修音匠”,说自己能修好任何会发声的东西。
傻子用两斤铜线换他修好小头的发声模块。
老头蹲在穿梭艇外,用焊枪点点焊焊,嘴里哼着走调的小曲。焊枪的火光映着他皱纹里的汗,像给他镀了一层古铜。
修好后的小头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带着一点金属特有的清亮:“系统自检……完成。语音亲切度提升百分之三十。”
小井咯咯笑,把额头抵在小头冰凉的金属壳上。
老头却没走。他留下来,在穿梭艇旁边搭了个简易帐篷。帐篷是用废旧降落伞缝的,五颜六色,像一朵巨大的蘑菇。
夜里,老头把收音机的天线拉到最长,居然收到了荒星之外的频道——
是一段旧时代的儿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小井窝在傻子怀里,听得入迷。
傻子听不懂歌词,只觉得那旋律像一条柔软的绳子,把他心脏一圈圈缠住。
老头说,儿歌来自一颗名叫“蓝湾”的行星,那里有真正的海,真正的风。
傻子问:“什么是海?”
老头想了想,把收音机贴在傻子耳边。
海浪声从喇叭里涌出,像无数片金属在相互摩擦,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傻子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与海浪声渐渐重合。
小井悄悄握住傻子的手指,小声说:“哥,以后我们去看海。”
傻子点头,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修音匠在垃圾场住了半年。
半年里,他教会傻子用废铜线缠变压器,用旧电池拼简易马达;教会小井用糖纸折小船,在穿梭艇的积水洼里放“舰队”。
舰队沉没时,小井会难过地瘪嘴。修音匠便拍拍他的脑袋:
“船沉了,再造新的。人生就是不断造船。”
傻子把这句话抄在穿梭艇的广告墙上,用烧红的铁丝烫出歪歪扭扭的字。
半年后,修音匠收到一条无线电消息:他的故乡——一颗编号 K-12 的矿业星——发生了塌陷,需要所有在外的矿工后代回去重建。
临走前,老头把收音机留给了小井。
收音机外壳上用指甲刻着一行小字:
“给会造船的孩子。——老匠”
小井抱着收音机,眼眶发红,却没哭。
老头摸摸傻子的头:“照顾好他,也让他照顾你。”
傻子郑重地点头。
老头走后,降落伞帐篷被风撕成碎片,像一场彩色的雪。
傻子把碎片收集起来,缝成两面旗子,一面挂在穿梭艇门口,一面绑在小头的合金杆上。
旗子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两颗不肯低头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