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尘的门牌号

林深站在巷口第三次核对地址时，巷尾的槐树突然落了片叶子，正砸在他手背上。初秋的叶带着点脆意，像块干硬的旧纸片——和他手里那张泛黄的信纸差不多。

纸上是律师的字迹，说父亲临终前把老宅过户给了他，附带一句“务必与弟弟林澈一同入住，守满三年”。林深捏着纸的边角，指尖沾到点灰，像是从老宅砖缝里蹭来的。

这条巷叫“回字巷”，名字绕得人头晕。两侧的墙都脱了皮，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墙头上爬着枯藤，像老太太脸上松弛的皱纹。他数到第七个门牌号时停住了——门是朱红色的，漆皮卷成了小喇叭，门环上的铜绿厚得像层痂，门牌号“7”字的竖钩歪歪扭扭，像被人硬生生掰过。

这就是他家老宅。

他抬手敲了敲门，指节碰到门环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咳。

“哥。”

林深猛地回头，看见林澈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松垮垮的，露出一小片锁骨。脸色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嘴唇却红得有点艳，像刚含过颗樱桃。手里拎着个藤编篮，篮沿露出半袋药包，苦杏仁味顺着风飘过来。

“什么时候到的？”林深的声音有点干。他们有五年没见了，最后一次通电话，是林澈说父亲咳得厉害，让他回来看一眼。他当时在外地出差，说等项目结束就回，结果等来的是父亲的死讯和这封莫名其妙的信。

“比你早半小时。”林澈的目光扫过他手里的信纸，睫毛颤了颤，“钥匙在我这。”

他走上前，从篮底摸出串钥匙。黄铜钥匙圈上挂着个小木马，木头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了，只剩尾巴尖一点红。林深认得这个——是小时候父亲给他们做的，林澈抢着要了带红漆的，把另一匹白木的塞给了他。

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哒”一声响，像咬碎了什么硬东西。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陈腐的气味涌出来，混着点淡淡的霉味和……檀香？

“进来吧。”林澈率先跨进门，蓝布衫的下摆扫过门槛上的灰，留下道浅痕。

院子里铺着青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正对着门的是堂屋，门敞着，里面黑沉沉的，像个张着嘴的人。左侧有棵石榴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枝头挂着个干瘪的石榴，风一吹，晃得像颗被人遗忘的人头。

“先收拾你的房间。”林澈把藤篮放在石桌上，“爸走后没人住，可能有点脏。”

他说话时，林深注意到他手腕上缠着圈纱布，纱布边缘渗着点红，像是刚换过药。“手怎么了？”

“前几天搬东西时被钉子划了。”林澈低头捋了捋袖子，把纱布遮得更严实，“小事。”

堂屋的光线很差，即使是白天也得开灯。灯泡吊在房梁上，拉线开关垂下来，绳头打着个结。林深拉了一下，灯泡闪了闪，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了屋里的摆设——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墙上挂着幅字，写着“家和万事兴”，只是“和”字的右半边被虫蛀了个洞，像缺了颗牙。

“你的房间在二楼左数第一间。”林澈指着楼梯，“我住隔壁。”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骨头摩擦的声音。二楼走廊铺着木地板，靠墙的地方放着个旧衣柜，柜门上嵌着面镜子，镜子上蒙着层黑布，用麻绳捆得死死的。

“这镜子……”林深刚要伸手去碰，就被林澈按住了手腕。

他的指尖很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别碰。”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爸说，这镜子不能看。”

林深的手腕被他捏得有点疼，想挣开，却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像是很久没睡好了。“为什么？”

“不知道。”林澈松开手，转身往走廊尽头走，“爸没说，只说照了会出事。”他的蓝布衫背影在昏黄的光里显得格外单薄，走到左数第一间房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对了，忘了告诉你，爸临走前留了些规矩，写在楼下客厅的墙上。”

林深的房间比想象中干净，大概是林澈提前收拾过。床上铺着蓝白格子的床单，叠着条薄被，墙角放着个旧书桌，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几本泛黄的书。窗外对着院子里的石榴树，枝桠正好伸到窗边，像只手扒在玻璃上。

他放下行李箱，刚要拉开窗帘，就听见楼下传来林澈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他心里一紧，转身往楼下跑。

客厅的墙上果然贴着几张纸，用图钉钉着，纸是崭新的，字迹却像是写了很久，笔画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林深凑近了看，标题写着“家规”两个字，下面是一条条规则：

1.每天早上七点必须起床，不许迟到。

2.晚上十点后不许在二楼走廊走动，尤其不能靠近楼梯口的镜子。

3.做饭只能用厨房的煤气灶，不许用堂屋的煤炉。

4.每周三下午三点，必须一起打扫阁楼，打扫时不许开北边的窗。

5.家里的东西不能随便扔，尤其是带红漆的旧物件。

6.若听到阁楼有脚步声，不许上去查看，待在自己房间里，直到声音消失。

7.林深不许独自出门，若要出门，必须由林澈陪同。

林深的目光停在第七条上，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不许他独自出门？

“看到了？”林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手里端着杯温水，呼吸还带着点喘，“爸写的，说必须遵守，不然……”

“不然会怎么样？”

林澈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只是把水杯递给他：“先喝点水吧。”

林深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杯壁，温温的。他喝了一口，水的味道有点怪，像掺了点什么东西，涩涩的。“这些规则……”

“爸走前特意嘱咐的，说这房子有点邪性，守着规矩才能平安。”林澈的目光落在第七条上，忽然笑了笑，嘴角弯起的弧度有点怪，“哥，你不会想违反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扫过耳边，却让林深莫名地打了个寒颤。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石榴树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条扭动的蛇。八仙桌的抽屉突然“啪嗒”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

“我先去收拾行李。”林深放下水杯，转身往楼梯走。他不想再看那些规则，尤其是第七条——林澈的目光像黏在他背上，热得让人发慌。

走上二楼时，他又看了眼那面蒙着黑布的镜子。黑布被风吹得鼓了鼓，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呼吸。他加快脚步，几乎是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的瞬间，他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锁舌扣上的声音。

窗外的石榴树又晃了晃，干瘪的果实擦过玻璃，发出沙沙的响。林深靠在门后，心脏跳得厉害，他摸了摸口袋，发现刚才林澈递给他的水杯忘了拿，杯底大概还留着他的指纹。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林澈总爱抢他的东西，抢他的零食，抢他的玩具，抢他床边的位置。那时候他总觉得弟弟霸道，现在才发现，原来被人这样牢牢盯着的感觉，是这么让人……喘不过气。

楼下的钟突然敲了七下，声音沉闷，像敲在人的心上。林深看了眼表，正好七点整。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看见林澈坐在石桌旁，正低头看着什么，蓝布衫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条缠上来的蛇。

而石桌上，那杯他没喝完的水，正冒着淡淡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