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裂隙里,时间是没有刻度的。
苏殷茵不知道自己又在这片白茫茫的灵气之海里漂浮了多久,只记得鸿钧的名字像一粒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她混沌的意识里漾开圈圈涟漪。自那日后,这个身着素色道袍的男人便成了裂隙中唯一的“活物”——尽管他大多数时候都像尊玉雕,静坐在光雾深处,双目微阖,仿佛与周遭的灵气融为了一体。
她开始学着靠近他。
起初是怯生生的,像只刚睁开眼的幼狐,踮着脚绕到他身后,好奇地打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那手指修长干净,指尖似乎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气,她忍不住伸出自己的小手去碰,刚要触到,指尖的灵气便像受惊的雀鸟般散开,引得她“呀”地低呼一声,慌忙缩回手。
鸿钧没有睁眼,却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龙气刚猛,狐灵阴柔,二者相触,本就会生冲撞。”
殷茵眨了眨眼,左眼的金瞳亮了亮:“龙气?狐灵?是说我吗?”
“是你血脉里的东西。”他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像是能穿透皮肉,直抵魂魄,“你父是人间帝王,骨血里凝着三千年商朝气运,是为龙气;你母是青丘九尾天狐,灵元中藏着亿万年妖力,是为狐灵。”
殷茵似懂非懂地歪头:“那它们为什么要打架?”
她想起昨夜的情形——入睡时腹中突然翻涌起两股热流,一股像烈火般灼烧着四肢百骸,逼得她想嘶吼咆哮;另一股却像寒冰般缠上心口,让她只想蜷缩起来瑟瑟发抖。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撕扯,疼得她冷汗直流,直到鸿钧将手掌覆在她头顶,一股温和却强大的气流涌入,才勉强将那两股躁动的力量安抚下去。
鸿钧看着她蹙起的眉头,沉默片刻,抬手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圈。那圈中渐渐浮现出两道光影:一道是身披玄色龙袍的男子,眉目桀骜,周身萦绕着杀伐之气;另一道是身着粉色宫装的女子,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身后隐约可见蓬松的狐尾。
“这是……”殷茵的心脏猛地一缩,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帝辛,苏妲己。”鸿钧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你的父母。”
光影中的龙袍男子正站在高台之上,手持青铜酒樽,对着下方黑压压的军队嘶吼着什么,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里仿佛流淌着滚烫的血;而那狐装女子则坐在雕花窗下,指尖抚过一面玉镜,镜中映出的却是烽火连天的城池,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媚色,只有化不开的悲凉。
殷茵看得入了神,忽然觉得左眼发烫,仿佛有股力量要冲破眼眶——那是看到龙袍男子时涌起的冲动,想站到他身边,想握住他紧攥的拳头。可下一刻,右眼又泛起酸涩,看到狐装女子抚镜的动作,竟生出想抱抱她的念头。
“他们……很厉害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憧憬。
鸿钧收回手,光影散去,裂隙又恢复了白茫茫的一片。“一个是人间帝王,掌生杀予夺;一个是青丘狐主,通魅惑之术。放在三界,皆是一等一的存在。”
“那他们在哪里?”殷茵追问,眼睛里的金红二色交替闪烁,“我能见到他们吗?”
这次,鸿钧没有回答。他重新闭上眼,仿佛又变回了那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殷茵讨了个没趣,却没走开。她学着鸿钧的样子盘膝坐下,离他不过三尺远,鼻尖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像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又像裂隙深处悄然绽放的灵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鸿钧依旧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都在静坐。殷茵却像株得了雨露的藤蔓,飞速地成长着。她的身形渐渐褪去了孩童的稚嫩,眉眼间开始显露出少女的轮廓,左眼的金瞳愈发清亮,右眼的绯红也愈发剔透,两种颜色在她眼中交织,既矛盾又和谐。
她开始主动尝试掌控体内的力量。
起初是笨拙的。想调动龙气时,指尖却冒出一簇狐火,烧得旁边的灵草焦黑;想施展狐族的隐匿术,周身却泛起龙气的金光,把自己照得像个发光的灯笼。每次失败,她都会气鼓鼓地瞪着自己的手,左眼的金瞳冒着火光,活脱脱像个被惹恼的小帝王。
鸿钧偶尔会睁开眼,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有一次,她试着用狐灵去安抚一株暴躁的雷灵草,结果龙气突然窜出来,把灵草劈得直冒烟。她气得跺脚,刚要发作,鸿钧忽然开口:“龙气主‘刚’,狐灵主‘柔’,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你试着让它们像水流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殷茵愣了愣,依言闭上眼,努力去感受体内的两股力量。她想象着龙气是奔腾的江河,狐灵是缠绕的溪流,试着让江河放缓流速,让溪流汇入其中。起初依旧混乱,两股力量像调皮的孩童般互相推搡,但渐渐地,在她的耐心引导下,它们似乎真的开始交融——一丝金芒融入绯红的狐火,让火焰少了几分妖异,多了几分威严;一缕绯红缠上金色的龙气,让金光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灵动。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指尖跃动着一团金红交织的光焰,既温暖又耀眼。
“成了!”她惊喜地抬头,想向鸿钧炫耀,却见他早已闭上眼,仿佛刚才那句指点只是无心之言。
但殷茵分明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叫鸿钧的男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冷冰冰的。
这个念头生出来后,她便愈发大胆。有时会趁鸿钧静坐时,偷偷拔他道袍上沾染的灵草碎屑;有时会缠着他问东问西,从裂隙外的草木鸟兽,问到天上的日月星辰。
鸿钧大多时候都不回答,但偶尔也会破例。
“天上有神仙吗?”
“有。”
“他们都像你一样厉害吗?”
“否。”
“那他们会欺负人吗?”
鸿钧沉默了片刻:“人心即天道,有善,亦有恶。”
殷茵听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记住了“有恶”二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里的龙气似乎又开始躁动,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傲气。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鸿钧座下的造化玉碟正悄然流转着微光,玉碟上原本空白的一角,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狐影,狐影头顶,还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龙气。
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裂隙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原本平静的灵气之海翻涌起来,白色的光雾变得浑浊。殷茵正坐在鸿钧身边摆弄一株会发光的灵草,猝不及防被一股气流掀翻在地。
“怎么了?”她慌忙爬起来,左眼金光大盛,体内的龙气瞬间绷紧,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鸿钧终于站起身,目光投向裂隙的某个方向,眉头微蹙——这是殷茵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有人在外面强行破开昆仑墟的结界。”
“外面?”殷茵的心猛地一跳,“是……是我爹娘来找我了吗?”
鸿钧没有回答,只是抬手一挥,一道清光将殷茵护在身后。裂隙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远处的光雾中隐约传来兵刃交击的脆响,还夹杂着几声尖利的呼啸,听起来既不像人声,也不像兽吼。
“待在这里,不要动。”鸿钧留下这句话,身影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光雾深处。
殷茵被那道清光护着,动弹不得。她急得原地打转,右眼的绯红妖光闪烁,试图用狐灵穿透那层屏障,却被弹了回来。
她能听到外面的动静越来越清晰——有雷霆轰鸣的声音,有刀剑破空的声音,还有一种……让她狐灵本能感到恐惧的,类似锁链摩擦的声音。
突然,一声凄厉的狐啸划破了裂隙的寂静,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像一把锥子扎进殷茵的心里。她猛地捂住胸口,右眼的绯红瞬间变得黯淡,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娘……”她下意识地呢喃出声,尽管她甚至不确定那声音是不是来自苏妲己。
就在这时,护着她的那层清光突然剧烈波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重创。紧接着,一道染血的流光从光雾深处倒飞回来,重重地撞在不远处的岩壁上。
是鸿钧。
殷茵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那个永远清冷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竟嘴角溢血,素色的道袍上染上了一大片刺目的红。他身前的虚空微微扭曲,似乎在强行压制着什么。
“你……”殷茵想冲过去,却被那层摇摇欲坠的清光拦住。
鸿钧抬头看了她一眼,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出一口血。
而就在他分神的瞬间,裂隙入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桀桀怪笑,一道黑气如毒蛇般窜了进来,黑气中隐约可见无数双怨毒的眼睛,直扑被清光护着的殷茵。
“找到你了……帝辛与妖狐的孽种!”
黑气越来越近,殷茵甚至能闻到其中夹杂的腐臭气息。她体内的龙气和狐灵同时爆发,金红二色的光芒在她周身交织,却显得那么微弱。
她看着挡在她身前、身形微微摇晃的鸿钧,又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黑气,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不知道来的是谁,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她,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她只知道,裂隙之外的世界,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美好。
而那道黑气,已经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