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停机坪，空气在热浪中微微扭曲。航班信息显示屏不断滚动，广播声、脚步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机场特有的喧嚣背景音。樊振东背着一个深色的运动背包，拖着一个半人高的黑色行李箱，独自一人站在到达大厅的出口附近。他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和深蓝色运动长裤，身形在同龄人中显得敦实，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安静地观察着周围举着接机牌的人群。
一个穿着深蓝色运动夹克、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精干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他留着利落的平头，肤色是长期户外活动留下的健康黝黑，眼神锐利。他目光扫过人群，很快锁定了樊振东，径直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又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樊振东。
“樊振东？”男人的声音干脆有力。
樊振东抬起头，看向对方，点了点头：“是。”
男人脸上露出一丝很淡的笑意，伸出手：“我是八一队的陈教练，负责来接你。路上辛苦了。”他的目光在樊振东身上停留了几秒，这个十一岁的少年，眼神平静，站姿挺拔，没有一般孩子初到陌生环境时的局促或好奇张望，让他心里莫名觉得顺眼。
“陈教练好。”樊振东伸出右手，与对方握了握。他的手劲不小，带着长期握拍训练的痕迹。
“行李就这些？”陈教练看了一眼他身边的行李箱和背包。
“嗯。”樊振东应道。
“好，跟我来。”陈教练没有多话，转身带路。樊振东拖起行李箱，背着包，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两人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向停车场。陈教练开的是一辆军绿色的猎豹越野车。他打开后备箱，帮樊振东把行李放进去。樊振东说了声“谢谢教练”，然后自己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离机场，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窗外的景色从开阔的停机坪逐渐变为高楼林立的城市轮廓。樊振东安静地坐在后座，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街景。北京的天空比广州显得更高远，阳光同样炽烈，但空气干燥许多。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眨一下眼睛。
陈教练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今天是休息日，队里没什么人。我先送你去宿舍安顿，熟悉一下环境。明天早上七点，训练馆集合，开始正式训练。”
“好的，教练。”樊振东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后视镜里陈教练的眼睛。
车子驶入一个挂着“八一体育工作大队”牌子的大门。门岗的卫兵穿着笔挺的军装，看到车牌后立正敬礼，陈教练回了个礼，车子驶入营区。营区内道路宽阔整洁，两旁是高大的杨树，树荫浓密。能看到一些穿着运动服的身影在远处活动，也有穿着军装的人步履匆匆。一些建筑上挂着“训练馆”、“体能中心”、“运动员公寓”等牌子。
车子停在一栋五层高的宿舍楼前。陈教练带着樊振东下车，从后备箱取出行李。“你的宿舍在二楼，206室，四人间。”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樊振东走进楼门。楼道里很安静，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地面是水磨石的，擦得很亮。墙壁刷着半人高的淡绿色墙裙。
206室的门虚掩着。陈教练推开门。房间不大，但很整洁。靠墙两边各放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是两张并排的长条书桌，桌下放着凳子。窗户敞开着，白色的纱帘被风吹得轻轻飘动。靠门这边的下铺空着，床板上铺着崭新的草席，上面放着一套叠得方方正正的军绿色薄被和一个枕头。另外三张床铺都有人使用的痕迹，床单、被褥颜色各异，桌上也摆放着一些个人物品。
“这张是你的床。”陈教练指了指靠门的下铺，“柜子在门后，一人一个，钥匙在桌上。洗手间和淋浴间在走廊尽头。食堂在出门左转，走五分钟就到。吃饭时间门口有通知。”他言简意赅地交代着，“今天没什么事，你自己收拾一下，可以在营区里转转，认认路。记住，不要进入有‘军事管理区’标识的地方。明天早上七点，一号训练馆，别迟到。”
“记住了，教练。”樊振东将背包放在空床上。
“嗯。”陈教练点点头，“那我先走了，有事可以打队里值班室电话，号码贴在门后。”他说完，转身离开了宿舍。
樊振东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走到门后，那里并排立着四个绿色的铁皮柜，其中一个柜门上挂着钥匙。他取下钥匙，打开柜门。柜子里面空间不小，分成两层。他将背包里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整齐地放进柜子下层。洗漱用品则放在上层。行李箱里的东西不多，主要是几本书和几盒乒乓球，还有那副用布袋装着的军棋。他把书放在书桌属于自己的那一半桌面上，乒乓球和军棋则放进了柜子上层。
收拾妥当后，他拿起桌上的钥匙串（上面只有柜门钥匙和宿舍门钥匙），锁好柜门，将钥匙揣进口袋，走出了宿舍。
营区很大。樊振东沿着宿舍楼前的林荫道慢慢走着。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树叶在阳光下闪着油绿的光，蝉鸣声此起彼伏，比广州的蝉鸣似乎更响亮一些。他走过几栋看起来像是办公楼和后勤楼的建筑，看到一块指示牌指向“训练区”。他顺着指示牌的方向走去。
训练区由几栋大型建筑组成。他走到一栋标着“一号训练馆”的建筑前，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向里望去。里面空间极为开阔，整齐排列着数十张墨绿色的乒乓球台，地面是深红色的塑胶地板。此刻馆内空无一人，只有顶棚的灯光安静地亮着，映照着光洁的球台和地板，显得空旷而肃穆。樊振东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目光扫过那些球台，想象着明天这里人声鼎沸、球声密集的场景。
他离开一号训练馆，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营区绿化很好，除了杨树，还有松柏和花坛。他路过一个室外篮球场，几个穿着背心的年轻人在打球，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和呼喊声远远传来。他走过一片器械训练区，单杠、双杠、爬绳架在阳光下矗立。最后，他走到一片相对僻静的区域，这里有几栋外观更严肃、门口有卫兵站岗的建筑，门口挂着“司令部”、“政治部”等牌子。他记得陈教练的叮嘱，没有靠近，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转身准备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笔挺的07式陆军夏常服、肩章上缀着两杠四星（大校军衔）的中年军人，正从司令部大楼里走出来。他身材高大，面容严肃，步伐沉稳有力。他原本目不斜视地走向停在楼前的一辆黑色轿车，目光无意中扫过站在不远处林荫道上的樊振东。
大校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独自站在树荫下的少年。少年身形敦实，站姿很正，虽然穿着便服，但那沉稳安静的气质，还有那眉眼轮廓……让他觉得异常眼熟。
大校改变了方向，朝着樊振东走了过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樊振东也注意到了这位高级军官的靠近，他停下脚步，身体下意识地站得更直了些，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走近。
大校走到樊振东面前约一米处站定，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扫视，然后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小同志，你是新来的？哪个队的？”
“报告首长，”樊振东的声音清晰平稳，“我是今天刚来报到的乒乓球队员，樊振东。”
“樊振东……”大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他看着樊振东的脸，那种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你是哪里人？”
“报告首长，我是广州人。”樊振东回答。
“广州……”大校的目光落在樊振东的眼睛上，那眼神里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气，让他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身影。他试探性地问道：“樊建安……樊老首长，是你什么人？”
樊振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但表情依旧平静：“报告首长，樊建安是我爷爷。”
大校的脸上瞬间露出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难怪看着眼熟。你这眉眼，跟你爷爷年轻时，有六七分像。”他上下打量着樊振东，“我是你爷爷的老部下，姓张，张振国。以前在第六军，你爷爷是我的老军长。后来他退休了，我也调到了北京工作。”
“张伯伯好。”樊振东微微欠身，语气依旧保持着礼貌和距离感。
张振国大校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一岁，却有着超越年龄沉稳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当年在第六军，樊建安军长雷厉风行、治军严明的样子，也想起了老首长退休时的不舍。没想到今天会在自己的单位，见到老首长的孙子。
“好，好。”张振国连说了两个好字，伸手拍了拍樊振东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进了八一队，就是军人了。好好练，别给你爷爷丢脸。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他指了指司令部大楼，“我在三楼办公。”
“谢谢张伯伯。”樊振东点头应道。
张振国又看了樊振东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熟悉熟悉环境。好好训练。”说完，他转身走向那辆等候的黑色轿车。司机早已下车拉开了后座车门。张振国坐进车里，车子缓缓驶离。
樊振东站在原地，目送车子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然后才转身，继续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宿舍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营区的建筑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樊振东回到206宿舍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房间里不再是他离开时的安静。另外三个室友都已经回来了。
靠窗下铺的床上，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男孩正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机，手指飞快地按着按键，嘴里还念念有词。靠窗上铺的男孩则倚着墙，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门对面的下铺，一个看起来比樊振东还要壮实一些的男孩，正拿着毛巾擦汗，显然刚运动回来。
听到开门声，三人都抬起头看向门口。
擦汗的壮实男孩最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点北方口音：“嘿，你就是新来的吧？樊振东？”
“嗯。”樊振东走进来，关上门。
“我叫李猛，”壮实男孩放下毛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黑龙江的。”他指了指窗下铺打游戏的男孩，“那是周小川，四川的。”又指了指窗上铺看书的男孩，“那是吴越，浙江的。”
打游戏的周小川抬起头，冲樊振东飞快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对小虎牙：“嗨。”然后又低头沉浸到游戏里。
看书的吴越也放下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朝樊振东点了点头，声音温和：“你好，樊振东。”
“你们好。”樊振东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坐下。
“听教练说你是广州来的？厉害啊，这么小就被选进八一队了。”李猛性格显然很外向，主动搭话，“你打什么位置的？我是右手横板，两面反胶。”
“我也是右手横板，两面反胶。”樊振东回答。
“嘿，一样！”李猛似乎很高兴，“那以后可以多练练。小川是直板快攻，吴越是削球手。”
周小川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表示确认。吴越则又点了点头。
“你多大？”李猛继续问。
“十一。”
“我十二，他俩也十一。”李猛指了指另外两人，“咱们四个以后就是室友了，也是队友。对了，你吃饭没？食堂快开饭了。”
“还没。”樊振东说。
“那一起去？”李猛提议。
“好。”樊振东站起身。
周小川也放下了游戏机：“等等我，马上这局结束。”吴越合上书，从床上下来。
几分钟后，四个少年一起走出宿舍楼，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李猛走在最前面，话最多，不停地介绍着食堂哪个菜好吃，哪个教练训练特别狠。周小川偶尔插两句嘴，吴越则安静地听着。樊振东走在李猛旁边，话不多，只是偶尔“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答李猛的问题。
食堂里人不少，大多是穿着运动服的青少年运动员，也有少数穿着军装的人。四人排队打好饭，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饭菜很简单，但分量很足：米饭，两个荤菜（土豆炖鸡块，红烧肉），两个素菜（炒青菜，麻婆豆腐），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
李猛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周小川也吃得津津有味。吴越吃得比较斯文。樊振东吃饭的速度不快不慢，动作很稳，咀嚼得很认真，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
吃完饭，四人一起走回宿舍。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营区里的路灯亮起，照亮了道路。回到206室，周小川又拿起游戏机，吴越继续看书。李猛则开始整理自己的球拍，用胶皮清洁剂仔细擦拭着拍面。樊振东也打开柜子，拿出自己的球拍包，取出一块黑色的底板和两块红色的套胶，开始检查胶皮的状况。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游戏机按键的“噼啪”声，书页翻动的声音，以及胶皮清洁剂瓶盖开合的轻微声响。
晚上九点左右，宿舍楼统一熄灯了。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周小川的游戏机屏幕也暗了下去，他嘟囔了一句，把游戏机塞到枕头底下。吴越也合上书，躺下了。李猛打了个哈欠：“睡了睡了，明天还要早起训练。”
樊振东躺在床上，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黑暗中，他的眼睛睁着，适应着微弱的光线。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手机。这是一款诺基亚的直板手机，屏幕很小。他按亮屏幕，幽蓝的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熟练地按动键盘，打开了手机QQ软件。
登录成功后，他点开联系人列表。列表里人不多，最上面一个备注是“阿玉”。他点开对话框。上一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三天前，他上飞机前发的一条：“我出发了。”
樊振东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按动：
到了。宿舍在二楼206。室友三个，李猛周小川吴越。
他按下发送键。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很清晰。他盯着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的瞳孔里。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提示。
好。环境怎么样？
樊振东的手指再次按动键盘：
营区很大。训练馆很多球台。遇到了张振国伯伯，爷爷的老部下。
信息发送出去。这次回复来得快了一些。
张伯伯？是以前在爷爷手下当参谋长的那个？
嗯。他现在是大校。
哦。钢笔很好用，写作业很顺。
樊振东看着这条信息，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一会儿，才按下去：
嗯。你喜欢就好。
早点休息。明天训练。
嗯。你也早点休息。
晚安。
晚安。
对话结束。樊振东看着屏幕上最后两条“晚安”，手指在关机键上停留了几秒，才按了下去。屏幕的幽蓝光芒熄灭，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只剩下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车辆声和室友们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樊振东将手机塞回枕头底下，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黑暗中，他闭上眼睛。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运转发出的低沉嗡鸣声，以及周小川偶尔发出的轻微鼾声。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痕。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樊振东的呼吸也变得均匀而绵长，融入了这夏夜的宁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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