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田栩宁的声音有些模糊。
梓渝摇摇头,看向怀里的孩子:"他没事。"
田栩宁起身,顺手把梓渝也拉起来。奇怪的是,他的手在梓渝腕上多停留了一秒才松开。
"去防空洞。"田栩宁接过孩子,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命令式,但眼神却柔和了许多,"跟紧我。"
跟着田栩宁穿过硝烟弥漫的街道时,梓渝心中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看似冷酷的军阀公子,或许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而身后,西医院的方向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防空洞低矮潮湿,挤满了惊恐的平民。梓渝蹲在角落里,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检查几个轻伤员的伤势。田栩宁站在入口处,面色阴沉地听着副官汇报损失情况。
"西医院全毁,城东民宅区三处中弹,死伤人数还在统计..."
田栩宁的拳头砸在潮湿的墙壁上:"该死!"
几个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得哭起来。梓渝抬头,看到田栩宁脸上闪过一丝懊悔,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冷峻模样。
"伤员都转移了吗?"田栩宁压低声音问。
"大部分已经...但重症病房的五个伤员来不及..."
梓渝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旁边的木箱也顾不上疼:"还有伤员在医院?我得回去!"
"你疯了?"田栩宁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外面至少还有两波轰炸!"
梓渝试图挣脱:"那五个伤员没有行动能力!如果没人帮他们——"
"如果现在出去,死的就不止五个,而是五十个!"田栩宁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空袭警报解除前,谁都不准离开。"
两人对峙着,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梓渝能感觉到田栩宁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田大少爷,"梓渝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医生,救人是我的天职。"
"而我的天职是保证大多数人的安全。"田栩宁的声音冷得像冰,"包括你的。"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防空洞顶部的尘土簌簌落下。人群发出惊恐的低呼。田栩宁下意识将梓渝往墙边一带,用身体挡住了可能掉落的碎石。
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让梓渝怔住了。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能看清田栩宁睫毛上沾着的灰尘,和那双深褐色眼睛里闪烁的复杂情绪。
"你..."
"坐下。"田栩宁松开手,语气不容置疑,"等警报解除,我亲自带人去医院。"
梓渝知道争辩无用,只好坐回原位。田栩宁吩咐副官继续巡视,自己则靠在梓渝对面的墙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外面的爆炸声渐渐稀疏,但警报依然尖啸着。
"你从哪学的医?"田栩宁突然开口。
"伦敦。"梓渝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圣托马斯医院。"
田栩宁点点头:"他们的战地急救课程很好。"
梓渝惊讶地挑眉:"你怎么知道?"
"读过一些资料。"田栩宁含糊其辞,但梓渝敏锐地注意到他用了"读"而不是"看"——这个细节暗示他可能懂英文原著。
一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男人突然挤过来:"田大少爷!我老婆要生了!求您帮帮忙!"
田栩宁皱眉:"这里没有产婆。"
"但...但是..."男人急得满头大汗,"她已经开始阵痛了!"
梓渝立刻站起来:"带我去看看。"
角落里的孕妇躺在几件拼凑的外套上,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衣领。梓渝蹲下检查,发现胎位不正,情况危急。
"需要热水、干净布和剪刀。"梓渝快速吩咐,"再找两个妇女来帮忙。"
田栩宁低声对副官说了几句,很快,需要的物品和两个有过生产经验的妇女就被带了过来。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梓渝全神贯注地帮助产妇。防空洞条件简陋,他只能凭借经验和有限的工具操作。田栩宁一直站在不远处,时不时递来干净的纱布或热水,默契得仿佛经过专门训练的护士。
当婴儿的啼哭终于响起时,整个防空洞的人都松了口气。梓渝用温水简单擦洗新生儿,交给虚弱的母亲,然后疲惫地靠坐在墙边。
"给。"
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眼前。梓渝抬头,看到田栩宁蹲在自己面前,眼神比平时柔和许多。
"谢谢。"梓渝接过手帕,擦去额头的汗水,"没想到田大少爷还会随身带手帕。"
田栩宁轻哼一声:"没想到留洋回来的医生还会接生。"
"医学院必修课。"梓渝笑了笑,随即正色道,"那五个伤员..."
"已经派人去查看了。"田栩宁的表情又冷了下来,"但别抱太大希望。"
梓渝握紧了沾血的手帕:"能救一个是一个。"
"有时候必须做出选择。"田栩宁的声音低沉,"救一个人可能意味着牺牲十个。"
"这不是战场,田大少爷。"梓渝直视他的眼睛,"在医院里,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是吗?"田栩宁突然冷笑,"那为什么我母亲当年难产时,那些德国医生选择救婴儿而不是产妇?"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进两人之间的空气。梓渝愣住了,终于明白田栩安对西医的敌意从何而来。
"我...很抱歉。"他轻声说,"但那不是医学的错,是人的选择。现代医学伦理强调——"
"现代?"田栩宁打断他,"二十年前柏林最好的医院,难道不够'现代'吗?"
梓渝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当时在场?"
田栩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动摇,随即恢复平静:"我十岁那年,全家陪母亲去德国治病。"
外面的炮声已经停止,但警报依然在响。防空洞里的人们开始小声交谈,孩子们在大人怀里睡着了。只有梓渝和田栩宁所在的角落,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沉默中。
"医学一直在进步。"梓渝最终打破沉默,"二十年前被认为正确的做法,现在可能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但无论如何,医生的初衷都是救人。"
田栩宁盯着自己的军靴,许久才开口:"我在海德堡大学旁听过一学期医学课。"
这个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梓渝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时候觉得...如果能多懂一些,也许就能..."田栩宁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自言自语,"但最后选择了军事学院。"
"所以你其实...不反对西医?"
"我反对的是盲目。"田栩宁抬起头,眼神锐利,"无论是盲目崇洋还是盲目守旧。"
梓渝突然笑了:"'Wissenschaft ohne Vorurteil'."
田栩宁猛地一震:"你怎么知道这句话?"
"什么?"
"'不带偏见地追求科学',这是海德堡医学院的格言。"田栩宁紧紧盯着梓渝,"你刚才说的德语很标准,但你说你没去过德国。"
梓渝自己也愣住了。那句话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德语。
"我...可能在书上看到过。"他含糊地回答,心跳突然加快。系统说过他们的记忆被消除了,但为什么他会知道田栩宁知道的话?
田栩宁似乎还想追问,但副官匆匆赶来报告:"大少爷,空袭结束了!西医院...全毁了。"
梓渝的心沉了下去:"伤员呢?"
"找到三个...已经..."
不需要说完,梓渝已经明白了。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我去看看。"田栩宁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又对梓渝说,"你留在这里照顾产妇。"
"不,我也去。"梓渝固执地站起来,"也许还有幸存者。"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最终田栩宁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走出防空洞,夜空中的硝烟还未散尽。梓渝深吸一口气,跟上了田栩宁的步伐。奇怪的是,尽管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此刻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战友。
"田大少爷,"他忍不住问,"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田栩宁的脚步顿了一下,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锋利:"我只信今生。"
但那一刻,梓渝分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和自己同样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