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田大少爷很熟?"第二天换药时,梓渝随口问道。
林笙靠在枕头上,脸色比初见时好了许多:"柏林大学时,我们同住一个寄宿家庭。他学军事,我学医,经常一起讨论战地救护。"他眼中浮现怀念之色,"那时候的田学长...和现在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更...开朗。"林笙斟酌着词句,"他母亲刚去世那年,他经常整夜不睡,翻译德文医书。说是要找出母亲真正的死因。"
梓渝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母亲不是难产死的吗?"
林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见过哪个难产死者会有砒霜中毒的症状?"
这句话像一块冰滑入梓渝的脊背。他突然明白了田栩宁对西医矛盾态度的根源——不是憎恨,而是被掩盖的真相。
“他很信任你。”
林笙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苍白的脸上露出戏谑的表情。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无条件的信任一个人,或许,你可以去书房东墙的第三块砖那儿看看,里面会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梓渝眉头微拧,眼神警惕:“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跟他不是在德国认识的吗?”
林笙知道,这是在怀疑他了,唇畔浮现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这是秘密。”
田府别院一片寂静。书房门没锁,梓渝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借着月光找到东墙。第三块砖看起来与周围无异,但轻轻一推就松动了。砖后是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本皮质日记本。
“居然真的有东西,他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梓渝拿着日记本坐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是一行工整的德文:"Mein Medizinstudium in Heidelberg"(我的海德堡医学研究)。
这是田夫人的日记!
随着阅读深入,梓渝了解到田夫人——陈静怡,二十年前确实曾赴德求医。但并非如传言所说是因为难产,而是患有一种罕见的血液病。日记中详细记录了她的治疗过程和医学见解,显示出她对西医的深刻理解。
翻到中间部分,一则日记引起了梓渝的注意:
"1913年4月15日,柏林。
今日确诊怀孕,冯医生警告以我的身体状况,生产将极其危险。但这好歹是一条生命,我决定冒险一试。"
接下来几页记录了田夫人如何在医生指导下调养身体。奇怪的是,日记在1914年初突然中断,再往后翻,笔迹变成了稚嫩的孩童字迹:
"母亲死了。父亲说那些德国医生害死了她。但冯医生悄悄告诉我,母亲的血样检测出砒霜。我不敢告诉任何人,连栩安也不能说。父亲最信任的周副官那天进过产房..."
梓渝的手指微微发抖。这是年幼的田栩宁写下的!
后面的日记变得断断续续,记录了田栩宁如何偷偷学习德语和医学知识,如何在父亲面前假装憎恨西医。最后一页写着:
"若能救一人如母亲,愿付一切代价。——田栩宁,民国五年"
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田夫人站在海德堡大学门前,身旁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德国医生。照片背面用德文写着:"Für unser Rotes Kreuz Projekt"(为我们的红十字计划)。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梓渝慌忙合上日记本,但已经来不及了——田栩宁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你...看了多少?"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让梓渝感到一种危险的压迫感。
梓渝站起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回答我!"田栩宁猛地关上门,几步跨到书桌前,"你看了多少?"
"全部。"梓渝直视他的眼睛,"包括...你母亲是被毒死的真相。"
田栩宁的拳头砸在书桌上,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起来:"你知道这秘密会害死多少人吗?如果我父亲知道..."
"为什么告诉你弟弟是西医害死了你们的母亲?"梓渝轻声问,"你明明知道真相。"
田栩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时栩安才五岁。如果他知道母亲是被父亲的心腹害死的,他活不到第二天。"
"所以你宁愿让他恨西医?"
"至少这样他能活着!"田栩宁突然抓住梓渝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以为我愿意吗?二十年了,我每天看着栩安辱骂西医,看着父亲用这个谎言巩固权力,而我..."
他的声音哽住了,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梓渝第一次看到这个钢铁般的男人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而你偷偷学习医术,想完成母亲的遗愿。"梓渝轻声说,"所以你才会救林笙。"
田栩宁松开手,颓然坐进椅子里:"林笙是冯医生的学生。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调查'红十字计划'的下落。"
"什么计划?"
"母亲和冯医生当年想在中国建立现代医疗体系。但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田栩宁苦笑,"你知道为什么我父亲那么恨西医吗?不是因为母亲死了,而是因为她想用西医改革这个国家。"
梓渝想起小雨提到的城外医疗队:"所以城外的医疗队..."
"很可能是'红十字计划'的延续。"田栩宁揉了揉太阳穴,"但现在你我都卷进来了。如果父亲知道你看过这本日记..."
"你会杀我灭口吗?"梓渝半开玩笑地问,却看到田栩宁的眼神骤然变冷。
"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两次了,梓医生。"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梓渝,"别让我后悔。"
两人对视良久,梓渝突然问:"为什么帮我?"
田栩宁转身走向窗边,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也许因为...你看伤者的眼神,和母亲一样。"
这个回答让梓渝心头一颤。他小心地将日记本放回暗格。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田栩宁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身走到书架前,从一摞军事书籍后面抽出一本德文医书,递给梓渝。
《现代战地医疗手册》,扉页上有柏林大学的藏书章。
"我在德国学的不仅是军事。"田栩宁的声音很低,"还有如何减少战争伤害。"
梓渝翻开书,内页密密麻麻的中文批注让他惊讶。这些笔记显示出对医学的深刻理解,绝非业余爱好者的水平。
"你想改革军中医疗体系。"梓渝恍然大悟。
田栩宁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十年了,连最基本的消毒规范都推行不下去。那些老家伙说,士兵的命不值一瓶酒精钱。"
这一刻,梓渝看到了这个军阀继承人面具下的另一面——一个被身份束缚的理想主义者。
"林笙的事...谢谢你。"田栩宁突然说。
梓渝摇头:"我是医生,救人是本分。"
"在田家,这本分可能会害死你。"田栩宁直视他的眼睛,"我父亲和弟弟已经注意到你了。"
梓渝心跳莫名加快:"那你为什么还冒险帮我?"
田栩宁的目光在梓渝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第三天深夜,林笙的伤势稳定后,田栩宁亲自安排了一辆没有标识的马车。
"去北平,找冯医生。"田栩宁递给林笙一封信,"他知道怎么安排你出境。"
林笙点头,转向梓渝:"梓医生,多谢相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盒,"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梓渝接过铁盒,沉甸甸的:"这是?"
"钥匙能打开田夫人留下的东西。"林笙压低声音,"小心周副官,他——"
"时间到了。"田栩宁打断道,示意士兵扶林笙上车。
马车消失在夜色中后,田栩宁才看向梓渝手中的铁盒:"他说了什么?"
"让我小心周副官。"梓渝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把黄铜钥匙和一张纸条,"还给了这个。"
田栩宁扫了一眼纸条,脸色骤变:"城南老教堂的地下室..."
"怎么了?"
"那里曾是母亲秘密研究的地方。"田栩宁的声音异常低沉,"周副官就是在那儿...算了,先回去再说。"
回到别院书房,田栩宁从暗格取出那本日记,翻到某一页指给梓渝看。上面是田夫人娟秀的字迹:
"周世昌今日又来了实验室,询问研究进展。他眼中那种狂热令人不安,仿佛我们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制造武器..."
"周世昌就是周副官?"梓渝问。
田栩宁点头:"母亲死后,他销毁了大部分研究资料,只留下教堂地下室那部分——因为那里有血脉锁,只有田家人能打开。"
"林笙怎么会有钥匙?"
"他是冯医生派来的。"田栩宁合上日记,"冯医生是母亲在德国的导师,也是...最后为她验尸的人。"
梓渝突然明白了林笙此行的真正目的——不仅是记录战况,更是为了完成田夫人未竟的事业。而那个神秘的地下室里,或许藏着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
"我们得去教堂看看。"梓渝说。
田栩宁摇头:"太危险。周副官一定派人盯着那里。"
"那把钥匙怎么办?"
田栩宁沉思片刻,将钥匙收入怀中:"等合适的时机。"
——
林笙离开一周后,梓渝正在灯下整理病历,门被轻轻推开。田栩宁端着一壶茶走进来,眼下有明显的青黑。
"徐州告急,父亲派我增援。"田栩宁的语气恢复了军人式的简洁,"你...留在别院,别招惹栩安。"
梓渝跟着站起来:"前线需要军医。我可以——"
"不行。"田栩宁斩钉截铁地打断,"这次的情况不对劲,你去太危险。"
两人对峙片刻,梓渝先妥协了:"至少让我教你一些急救知识。万一...你自己用得上。"
田栩宁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梓渝演示了止血、包扎、伤口处理等基础技能。田栩宁学得极快,那双握惯了枪的手意外地灵巧。
"按压这里,对,力度要均匀。"梓渝调整着田栩宁的手指位置,两人的手在绷带间不时相触。
某一刻,他抬头发现田栩宁正凝视着自己,那眼神让他呼吸一滞——深邃如潭水,却又灼热如火。
"怎么了?"梓渝下意识问。
田栩宁移开视线:"没什么。你的教学方法很好。"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田栩宁终于起身告辞。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梓渝说:"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后我还没回来..."
"你会回来的。"梓渝打断他,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定,"我还等着看你改革军中医疗呢。"
田栩宁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他没再说什么,大步走入晨光中。
梓渝站在窗前,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穿过庭院,消失在影壁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口蔓延,既像担忧,又像失落。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德文医书,翻到最后一页时,发现一行小字:
"医者仁心,无分敌我。——田栩宁,民国十八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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