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寒露浸透了梓渝的靴子。
他哆哆嗦嗦站在寒山宗练武场上,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迅速消散。身上单薄的练功服根本挡不住山间寒气,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架。
"手抬高。"田栩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根竹竿不轻不重地敲在他手腕上,"剑尖与眉齐。"
梓渝咬着牙把酸痛的胳膊又举高几分。这已经是今早第七次调整姿势了,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断掉。
"腰挺直。"竹竿移到后腰,"气沉丹田。"
"田师兄......"梓渝可怜巴巴地眨眼,"能不能休息一下?"
"不行。"
"我手好酸......"
田栩宁面无表情:"回家就不酸了。"
梓渝一噎,憋着口气继续坚持。好不容易熬到晨练结束,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里衣全被汗水浸透。
"辰时早课,别迟到。"田栩宁丢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去,雪白的衣袂在晨风中翻飞,像只高傲的鹤。
梓渝瘫坐在地上,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本以为经过那晚月下授剑,田栩宁至少会对他和颜悦色些,没想到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
"小少爷,要不要喝口水?"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梓渝抬头,看到几个穿着寒山宗服饰的弟子围着他,为首的正抛接着一个水囊。
"谢谢师兄。"梓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去接。
水囊却在即将碰到他指尖时突然转向,"啪"地掉在地上,泥水溅了他一身。
"哎呀,手滑了。"那弟子夸张地道歉,眼中却满是讥讽,"听说你是用十把玄铁剑买来的入门资格?不愧是江南首富家的公子哥,就是阔气。"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梓渝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弯腰捡起水囊,拍了拍上面的泥土:"师兄怎么称呼?"
"怎么,想找你爹告状?"那弟子俯下身,恶意地拍了拍他的脸,"记住了,老子是寒山宗内门弟子赵莽,专治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
"赵莽。"
清冷的声音如冰刀般切入。众人瞬间噤若寒蝉,齐刷刷转身行礼:"大师兄!"
田栩宁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人群外围,面若寒霜。
"门规第七条,欺凌同门者,杖二十。"他缓步走来,所过之处弟子们自动分开一条路,"自己去刑堂领罚。"
赵莽面如土色:"大师兄,我只是——"
"三十。"田栩宁眼皮都没抬一下。
赵莽再不敢多言,灰溜溜地跑了。其余弟子也作鸟兽散,转眼间练武场上只剩梓渝还坐在地上,仰头望着田栩宁。
"谢谢田师兄。"他小声说,眼眶有些发热。
田栩宁没接话,只是递来一条干净帕子:"擦擦。"
素白的帕子一角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整齐,不像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梓渝接过来,闻到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和田栩宁身上的味道一样。
"我洗好了还你。"他舍不得用,只捏在手里。
"不必。"田栩宁转身欲走,又顿了顿,"午时来藏经阁找我。"
梓渝眼睛一亮,重重点头。等田栩宁走远,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帕子凑到鼻尖,深深吸了口气,像个偷到糖的孩子似的笑起来。
午时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藏经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
梓渝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看到田栩宁正坐在窗边的矮几前看书。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长睫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整个人像幅工笔美人图。
"田师兄。"梓渝小声唤道,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一幕。
田栩宁抬眼,示意他坐下:"把这些剑谱分类。"
矮几上堆着几十本古籍,有的已经泛黄破损。梓渝乖乖照做,时不时偷瞄一眼专注阅读的田栩宁。阳光在那人长睫上跳跃,像是撒了一把碎金。
"专心。"田栩宁头也不抬地说。
梓渝红着脸低头,却不小心碰倒了一摞书。其中一本掉出来几张泛黄的纸,他捡起来一看,竟是幅画像——一个与田栩宁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子,穿着不是寒山宗的服饰,腰间悬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长剑。
"这是......?"
田栩宁猛地夺过画像,眼神凌厉得吓人。梓渝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呆住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田栩宁深吸一口气,将画像小心收进怀中:"出去。"
梓渝委屈地离开,却在门外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走远,透过门缝看到田栩宁轻轻抚摸着画像,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那天之后,田栩宁似乎刻意避着他。晨练时更加严厉,一个动作不到位就加练半个时辰;偶尔在膳堂遇见,也总是匆匆离去。梓渝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偶然从老仆那里听说一则江湖传闻:
十年前,名剑山庄惨遭灭门,只有庄主幼子被寒山宗主救出。而那孩子,据说就是现在的寒山宗大师兄......
梓渝心头一震。难怪田栩宁总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难怪他从不提及家世,难怪他看那幅画像时如此神情。
当晚,梓渝辗转难眠,干脆起身去后山练剑。月光如水,他一遍遍练习田栩宁教他的招式,直到精疲力竭。
"这么晚还不休息?"
熟悉的声音让梓渝猛地回头。田栩宁站在不远处,月光给他镀上一层银边。
"我......"梓渝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冒出一句,"田师兄,我会帮你报仇的!"
田栩宁瞳孔骤缩:"你听说了什么?"
"名剑山庄的事......"梓渝上前一步,"我知道你现在教我的是名剑山庄的剑法!我会认真学,等将来——"
"住口!"田栩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谁告诉你的?"
梓渝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控的样子,但还是倔强地仰起脸:"我自己猜的。田师兄,我想帮你。"
田栩宁死死盯着他,半晌才松开手:"不必。"
"为什么?"
"血煞门不是你能对付的。"田栩宁转身欲走。
梓渝冲上去拦住他:"那你就一个人扛着?十年了,寒山宗明明有能力帮你报仇,为什么——"
"因为宗主是我恩人!"田栩宁突然提高了声音,"他救我养我,我不能让寒山宗因私仇卷入纷争!"
月光下,他素来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裂痕,眼中翻涌着梓渝从未见过的痛苦。这个认知让梓渝心头一酸,原来田栩宁不是不想报仇,而是不愿连累师门。
"那加上梓家呢?"他急切地说,"我爹在江湖上人脉广,我们可以——"
"梓渝。"田栩宁打断他,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这是我自己的路。"
月光下,两人相对无言。梓渝突然明白了田栩宁一直以来的克制与隐忍,胸口像堵了团棉花。
"至少......"他小声说,"让我陪你走这段路,好不好?"
田栩宁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梓渝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夜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
"回去吧。"田栩宁说,"明日还要练剑。"
梓渝点点头,却站着不动。田栩宁走出几步,回头看他:"怎么?"
"田师兄......"梓渝鼓起勇气,"你能不能笑一下?我从来没见你笑过。"
田栩宁明显怔住了。月光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虽然转瞬即逝,但梓渝确信自己看到了——寒山雪剑的第一个笑容,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底下流动的春水。
"走了。"田栩宁转身离去,背影似乎比往日轻松了几分。
梓渝站在原地,摸着被田栩宁碰过的发顶,突然觉得这漫长的夜不再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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