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清晨五点半的微光，像一层薄纱，刚要爬上窗帘的褶皱，梓渝就睁开了眼。闹钟安静地立在床头柜上，指针还没走到预定的位置，但他已经醒了，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钟，精准得不需要额外的提醒。

他的卧室门虚掩着，没有锁。母亲说，一家人之间不该有秘密，更不该有隔阂。书桌上，那张打印得整整齐齐的每日作息表，用透明胶带牢牢粘在正中央，从清晨六点的晨读，到晚上十点的熄灯，每一项都精确到分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十七年的人生牢牢框住。

梓渝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空气。他将被子平铺，仔细地叠成豆腐块，棱角分明，然后抚平床单上可能存在的每一丝褶皱，直到它像从未有人躺过一样平整。走到卫生间，他拿起牙膏，习惯性地从底部开始挤，挤出一段均匀的膏体，不多不少。洗完脸，毛巾被他挂在架子上，横平竖直，与架子的边缘严丝合缝。这些规则，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十七年来，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偏离。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少年的轮廓已经分明，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眼下是淡淡的青黑。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机械地提起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这是母亲反复强调的“得体”，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体面。

“梓渝！你在磨蹭什么？”

厨房突然传来母亲尖锐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清晨的宁静。梓渝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迅速低下头，手上的动作加快了好几倍，仿佛慢一秒就会迎来无法预料的风暴。

中午十二点十五分，午休的铃声刚过不久，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带着夏末特有的暖意。梓渝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他精心挑选的——既不会因为太靠前而被老师过度关注，也不会因为坐在最后一排而被贴上“态度消极”的标签，像一个透明的影子，安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角落。

前座的男生突然转过身，胳膊肘支在梓渝的桌子上：“哎，梓渝，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呗？”

梓渝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从作业本里抽出数学练习册，递了过去，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指尖，没有与对方对视。男生接过本子，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谢了”。那瞬间的触碰，让梓渝的身体猛地绷紧，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僵硬了好几秒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不习惯被人触碰，那些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总会让他想起被母亲严厉纠正姿势时的紧张。

教室里很热闹，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着新出的游戏，或是昨晚的电视剧，笑声和说话声交织在一起。梓渝独自坐着，从书包最里层，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素描本。他翻开本子，拿出铅笔，笔尖在纸页上轻轻滑动，没有丝毫犹豫。

纸上，渐渐勾勒出一个飞扬的身影——是田栩宁。那个总是带着一身阳光气息，在篮球场上肆意奔跑、跳跃、投篮的男生，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梓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喜欢画他，或许，只是因为那个人看起来太自由了，像一阵风，从不受任何束缚，那是他从未拥有过，却又隐秘渴望的东西。

下午四点半，放学的铃声响起，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里只剩下负责值日的几个人。梓渝安静地擦完黑板，粉笔灰在夕阳的光束里跳舞，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背起书包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靠！迟到了迟到了——”

田栩宁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进来，他跑得太急，差点一脚踢翻放在门后的水桶。水花四溅，有几滴溅到了梓渝的裤脚上，带来一阵微凉的湿意。校篮球队的王牌抓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脸上满是懊恼，看到梓渝，连忙道歉：“抱歉抱歉！我完全忘了今天轮到我值日了……”

梓渝低着头，飞快地摇了摇：“没、没关系。”

他想赶紧离开，脚刚迈出一步，却看见田栩宁弯腰，捡起了他放在桌角、被溅湿了一角的作业本。

“哎呀，都湿了，”田栩宁皱了皱眉，“我帮你重抄一份吧？”

“不、不用！”梓渝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和抗拒，激烈的反应让两人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他攥紧了书包带，指节泛白，低声重复道：“……我自己来就行。”

田栩宁愣了愣，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没再坚持。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塞到梓渝怀里：“那用这个吧，算我赔你的。”

梓渝僵在原地，怀里的笔记本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隐隐透出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气，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除了生日时母亲挑选的、印着“好好学习”字样的文具套装之外，第一次。他看着田栩宁转身哼着歌去拿拖把的背影，那个自由的、张扬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梓渝走得很慢，脚步有些飘忽。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翻开田栩宁给的笔记本。第一页上，是田栩宁龙飞凤舞的签名，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篮球涂鸦，歪歪扭扭，却充满了活力。

……和他本人一样，张扬得让人无法忽视。

梓渝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点。可下一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温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恐慌。他颤抖着双手，翻找着自己的书包，里层、外层、各个口袋……没有，哪里都没有。

那本画满了田栩宁的素描本，不见了。

下午五点三十五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田栩宁一个人。他哼着不成调的歌，拖着拖把在地板上来回移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咚”的一声，拖把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田栩宁低下头，弯腰捡了起来——是一本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素描本。他随手翻开，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慢慢僵住了，笑容凝固在嘴角。

纸上，全是他。

有他在篮球场上腾空投篮的瞬间，肌肉的线条充满力量；有他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梦；有他在阳光下伸懒腰的侧影，连发丝都染上了金色的光。每一幅画都栩栩如生，带着一种细腻的、专注的温柔。

而每幅画的角落，都用小小的字写着一些句子：

“今天他笑了三次。”

“他的水杯是蓝色的。”

“……想成为他那样自由的人。”

田栩宁站在夕阳里，手里捧着那本素描本，忽然觉得心脏跳得有点快，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他轻轻合上本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温柔：“原来是这样啊。”

窗外的风，轻轻吹进教室，掀起了素描本的一角，也吹动了少年的心弦。

第三个世界来啦✧*｡(ˊᗜˋ*)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