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阳光刚漫过窗帘边缘,梓渝已经站在书桌前,机械地吞吐着晦涩的医学名词。母亲出门前留下的清单摊在桌上,像道无形的军令状——背诵五十个专业术语,完成三套模拟卷,等她晚上回来逐一过目。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叶隙筛下细碎的金斑。几个初中生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清脆的笑声撞进窗户,又被风卷着跑远了,连点痕迹都没留下。梓渝盯着窗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蹭着抽屉夹层里的素描本——那是田栩宁送的,封面还留着淡淡的柑橘香。
突然,“啪”一声轻响,小石子敲在玻璃上。
梓渝吓了一跳,慌忙掀开窗帘一角。田栩宁站在楼下,白T恤配牛仔裤,周身被阳光镀着层柔软的金边。他举着块硬纸板,红色马克笔写的三个大字张扬又醒目:
翘课吗?
梓渝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他慌张地摇头,用口型无声说“不行”。田栩宁却咧嘴一笑,利落地翻过纸板——
你妈今天去邻市开会,晚上才回。
他怎么知道?梓渝瞪圆了眼,满是疑惑。田栩宁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抬手指指他的手机。梓渝这才想起,昨天母亲提过要去医学研讨会,只是当时他没往心里去……
又一颗石子打在窗上,比刚才更响些。这次纸板画着大大的笑脸,嘴角弯得夸张,下面写着:
就今天。就现在。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田栩宁身上投下斑驳光影。他逆着光站在那里,像扇忽然敞开的门,通往他从未敢想的世界。
梓渝的手指紧紧攥着窗帘,布料被捏出深深褶痕。脑海里闪过母亲的警告、父亲的遗愿、那些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无数声音叫嚣着“不可以”。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楼下轻轻点了点头。
二十分钟后,梓渝拎着书包,蹑手蹑脚溜出家门,活像做贼。转过街角,田栩宁正靠在辆半旧自行车上等他,阳光落在他笑脸上,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还以为你要放我鸽子。”他笑着扔来顶黑色棒球帽,“戴上,别被熟人认出来。”
梓渝手忙脚乱接住帽子,扣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我们去哪?”
“游乐园。”田栩宁跨上自行车,脚下轻轻一蹬,车身微晃着回头看他,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敢坐后座吗?”
梓渝犹豫了下,小心翼翼攀上后座,手还没找到支撑点,自行车就猛地窜出去。他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抱住田栩宁的腰。
“抓稳了!”田栩宁的笑声混着风飘来,满是少年人的爽朗。
初夏的风拂过脸颊,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吹散了背书时的沉闷。梓渝紧紧抓着田栩宁的衣角,感受着对方后背传来的温度和轻微震动,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肋骨。这是他第一次坐别人的自行车后座,第一次没报备就出门,第一次……
第一次真切地感觉自己活着。
游乐园里人声鼎沸,音乐、笑声、尖叫声缠在一起,热闹得让人眩晕。田栩宁买了支棉花糖,粉色的云朵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蓬松得像团梦。梓渝小心咬了一口,甜腻在舌尖化开,带着点微酸,他忍不住眯起眼,像只偷吃到糖的猫。
“好吃吗?”田栩宁看着他,眼里盛着笑意。
梓渝点点头,嘴角沾了点糖丝。田栩宁突然伸手,用拇指轻轻擦过他的唇角。指腹的温度带着电流般的触感,两人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沾到了。”田栩宁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梓渝的脸“腾”地烧起来,像被夕阳烤过,他慌忙低下头假装吃棉花糖,耳根却红透了。
他们一起坐旋转木马,梓渝选了匹白色木马,随着音乐慢慢起伏时,他悄悄抬眼,看见田栩宁坐在旁边木马上,正对着他笑。后来又坐海盗船,田栩宁全程兴奋大喊,梓渝却紧张得抓紧扶手,胃里翻江倒海。田栩宁还硬拉他进鬼屋——结果梓渝全程闭眼,死死攥着田栩宁的手不放,出来时手心全是冷汗,手指都僵了。
“胆子这么小,”田栩宁一边笑话他,一边自然地帮他擦手心的汗,“以后怎么当医生啊?”
梓渝没回答,只看着两人还牵在一起的手,指尖相触的地方像有小火苗在烧,心跳如擂鼓。
傍晚时,他们站在摩天轮前。夕阳把整个游乐园染成温暖的金色,排队的人群里大多是情侣,手牵着手低声说笑,空气里都飘着甜意。梓渝看着缓缓转动的巨大轮盘,突然有些退缩。
“要不……”我们去玩别的吧。
“排到了。”田栩宁不由分说拉着他,走进座舱。
随着摩天轮缓缓上升,整个城市的轮廓在脚下慢慢展开。梓渝贴在玻璃窗上,看着远处的高楼、街道、河流,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第一次坐?”田栩宁问,声音里带着笑意。
梓渝点点头,声音低下去:“爸爸以前说过要带我来……”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后来,就再也没机会了。
座舱里突然安静下来。远处的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天空由金红转成橘粉,最后晕染成深邃的蓝。第一颗星星悄悄亮起来,像颗碎钻。
“我妈……”梓渝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怕惊扰了这宁静,“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田栩宁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温和,带着鼓励。
“爸爸刚走的那段时间,她整夜整夜地哭,抱着我,说不想活了。”梓渝的手指无意识抠着座椅边缘,指甲都泛白了,“后来突然就不哭了,开始拼命工作,给我报各种补习班,制定各种规矩……”
他的声音哽咽了下,眼眶泛红:“好像只要我够优秀,够听话,爸爸就会回来一样。”
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冰凉的。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梓渝慌忙抬手去擦,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越擦越多。
“对不起,我……”他想说自己不该在这里哭。
田栩宁突然伸手,将他轻轻拉进怀里。
“哭吧,”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胸腔的震动,温暖而坚实,“这里没人看得见。”
梓渝僵了一瞬,然后像被抽走所有力气,整个人松懈下来。他攥着田栩宁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肩上,压抑太久的委屈和难过终于找到出口,他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整个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闪烁,像散落的星辰,璀璨又温柔。
“你知道吗,”田栩宁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很轻,“我爸以前是个酒鬼。”
梓渝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喝醉了就打我妈妈,也打我。”田栩宁望向远处的灯火,侧脸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轮廓分明,“后来我妈带着我逃走了,很辛苦,但现在遇到了我继父,他对我们很好。”
他转头看向梓渝,嘴角勾起个释然的笑:“所以你看,人生很长,什么事情都可能改变的。”
梓渝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总笑得没心没肺、仿佛永远无忧无虑的少年,原来也藏着这样沉重的过去。
“田栩宁……”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到地面了。”田栩宁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安抚小动物,“该回家了。”
两人走出游乐园,为了不被妈妈看到,梓渝没让田栩宁送,自己打了出租回去。
梓渝轻手轻脚打开家门时,屋里一片漆黑,他松了口气,刚要伸手开灯——
“去哪了?”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像淬了冰的匕首。梓渝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手脚都僵了。客厅的灯“唰”地亮了,母亲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得可怕,像酝酿着风暴。
“我……”梓渝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才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我去图书馆了。”
“撒谎。”母亲站起身,手里赫然拿着他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条未读消息:「到家了吗?」 发送人:田栩宁。
梓渝的脸色“唰”地白了,像纸一样。早上出门太急,忘了带手机!
“我有没有说过,”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一字一句割在心上,“不许和那个不良少年来往?”
“他不是不良……”梓渝下意识反驳,声音微弱却带着倔强。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梓渝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收拾你的东西,”母亲冷冷地说,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从今天起,禁足一周。手机没收,所有课外活动取消。”
她转身走向卧室,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他,眼神里的威胁像冰锥:“还有,如果我再看到你和那个人在一起……”
后半句话没说完,但梓渝明白其中的分量。他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摩天轮上的温暖似乎还残留在肩头,田栩宁的怀抱、远处的灯火、棉花糖的甜味……却已经远得像一场易碎的梦。
一更૮ ºﻌºა站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