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社的活动持续到很晚,体育馆里的灯光亮得晃眼。梓渝坐在场边的长凳上,认真地记录着每个队员的投篮数据,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球鞋摩擦地板的声响。他时不时抬头,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场上,田栩宁穿着红色的队服,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跑动跳跃间,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撒了把碎星。
“记录员同学,”一个高大的队员凑过来,手里转着篮球,“你和栩宁关系很好啊?”
梓渝的笔尖顿了一下,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还、还可以……”
“他可从来没对谁这么上心过。”对方冲他挤了挤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上周训练到一半突然跑了,问他去哪,就说要去‘送外卖’,现在想想,哪是送外卖啊。”
梓渝的耳尖“腾”地发起烫来,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手里的记录表,心脏却跳得像要撞开胸膛。就在这时,体育馆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轰隆”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点瞬间砸了下来,倾盆而下,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
“糟糕,”队长走到窗边看了看,皱起眉,“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队员们陆续被家长或司机接走,喧闹的体育馆渐渐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梓渝和田栩宁。田栩宁拿起搭在一旁的毛巾擦着脸,掏出手机:“我叫个车送你回去?”
梓渝摇摇头,刚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却突然停住,脸色一下子变了。
“怎么了?”田栩宁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钥匙……”梓渝慌乱地翻着书包,手指把书包兜底都翻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慌张,“我忘带钥匙了。”
母亲出差前明确说过今晚不回来,家里的保姆阿姨也请假回了老家。这意味着他今晚进不了家门。
田栩宁挑了挑眉,语气带着点调侃,眼神里却藏着关心:“所以你打算今晚露宿街头?”
“我可以去、去24小时便利店待着……”梓渝的声音越来越小,连自己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靠谱。
“少废话,”田栩宁一把抓起他的书包,甩到自己肩上,“跟我回家。”
田栩宁的家比梓渝想象中要小,却处处透着温馨。玄关处摆着几双颜色各异的拖鞋,墙上挂满了家庭合照,有田栩宁小时候肉嘟嘟的样子,有他和父母在游乐园的合影,每张照片里的人都笑得眉眼弯弯。
“妈,我回来了!”田栩宁大大咧咧地喊道,“带了个同学回来!”
厨房里传来“哎”的一声应答,很快走出一个圆脸的中年女性,围裙上沾着白白的面粉,笑容亲切得像春日的阳光:“哎呀,这就是梓渝吧?栩宁天天提起你呢。”
梓渝拘谨地鞠了一躬,脸颊微红:“阿姨好……打扰您了。”
“别客气,正好包了饺子,赶上了。”田妈妈热情地拉着他往里走,“快先去洗个热水澡,看这头发都湿了,别感冒了。”
浴室里很快水汽氤氲,梓渝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流淌过身体,驱散了些许寒意,却让他有些恍惚。田栩宁的沐浴露是淡淡的柠檬香,和他身上常有的味道一样,清清爽爽的。架子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男士护肤品,瓶瓶罐罐挤在一起,墙上还贴着一张篮球明星的海报,边角有些卷了。这一切都和他那个一尘不染、连牙刷都要朝着同一个方向的家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活生生的气息。
换上田栩宁借给他的睡衣时,梓渝的脸红得厉害。衣服有点大,领口松松垮垮地露出一点锁骨,布料上散发着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是阳光晒过的味道。
“挺合身嘛。”田栩宁靠在卧室门框上打量他,嘴角挂着点坏笑,眼神却很亮。
餐桌上,田妈妈端上热腾腾的饺子,白胖的饺子在盘子里挤挤挨挨,冒着热气。田爸爸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很温和的男人,他不停地给梓渝夹菜,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听栩宁说你数学很好?”田爸爸笑着问,眼里满是赞许。
“他、他夸张了……”梓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才没有夸张,”田栩宁塞了满嘴饺子,含糊不清地说,“上次期中考他考了150分,全班第一,厉害着呢。”
田爸爸眼睛一亮,拍了拍田栩宁的肩膀:“那正好,这小子数学烂得要命,以后你多帮帮他,啊?”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让梓渝的胸口有些发闷,眼眶微微发热。他想起自己家里那张永远只有两个人的餐桌,想起母亲永远对着电脑屏幕或在接工作电话的背影,想起饭桌上永远只有“学习”“成绩”“前途”这几个词……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田栩宁在桌下轻轻踢了踢他的脚,低声问。
梓渝摇摇头,低头咬了一口饺子——是韭菜鸡蛋馅的,他最喜欢的口味。温热的馅料在嘴里化开,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流到心里。
“阿姨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馅?”他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惊讶。
“栩宁说的呀,”田妈妈笑眯眯地给他盛了碗饺子汤,“上周特意打电话问我,说他有个朋友好像喜欢吃素馅饺子,问哪种馅料小朋友一般会喜欢。”
梓渝猛地抬头看向田栩宁,后者正假装专注地挑着碗里的葱花,耳根却悄悄红了,像被染上了晚霞的颜色。
饭后,田栩宁拉着梓渝去阳台看雨。夜色浓稠,雨点密集地拍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偶尔闪过一道闪电,瞬间照亮半边天。
“你爸妈……”梓渝犹豫了很久,还是轻声问出了口,“不是亲生的?”
田栩宁靠在栏杆上,望着窗外的雨幕,声音很平静:“嗯,我爸是继父。我十岁那年,亲生父亲醉酒驾车,自己撞死了,还连累了路边两个散步的老人。”
梓渝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妈带着我躲了三年,怕被人指指点点,也怕那些受害者家属找到我们。”田栩宁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遇到现在的爸爸,他是个社工,帮了我们很多,慢慢就走到一起了。”
雨声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梓渝看着田栩宁的侧脸,突然明白为什么他总是那么耀眼,那么用力地活着——因为他真的见过最深的黑暗,所以才更懂得珍惜每一缕阳光,才更想把自己活成光。
“梓渝,”田栩宁突然转过身面对他,眼神认真,似乎想说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梓渝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喂,妈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在哪?”电话那头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我给家里的座机打了十通电话,没有人接。”
梓渝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指节泛白:“我、我在同学家……雨太大了,没带钥匙……”
“哪个同学?”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审视。
“……田栩宁。”梓渝咬了咬牙,说出了这个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冷笑,像冰锥刺进心里:“果然是他。地址发我,我现在过去接你。”
挂断电话,梓渝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发抖。田栩宁皱起眉:“怎么了?”
“我妈要来接我……”
“现在?”田栩宁看向窗外如注的暴雨,语气里带着不解和愤怒,“疯了吗?这么大的雨!”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田妈妈跑去开门,梓渝的母亲站在门口,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头发贴在脸上,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客厅,最终落在梓渝身上。
“打扰了,”她对田妈妈点了点头,语气客气却疏离,然后转向梓渝,“回家。”
梓渝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过去,手腕却突然被田栩宁一把拉住。
“阿姨,”田栩宁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镇定,“雨实在太大了,路上不安全,要不让梓渝今晚住这吧?我和他睡一个房间,不麻烦的。”
梓渝母亲的眼神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瞳孔微微收缩,语气冷得像淬了冰:“不必。”
回程的出租车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得让人窒息。梓渝缩在座位一角,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打湿了衣襟,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警告过你,”母亲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离那个人远一点。”
梓渝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模糊的雨景,路灯的光晕在雨里散成一片朦胧的黄。
“他父亲是个杀人犯,”母亲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猝不及防地刺来,“醉酒驾车,害死了两条人命。你现在知道他为什么是那副样子了吧?骨子里就带着劣根性。”
梓渝猛地转头看她,眼睛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那不是田栩宁的错!他和他父亲不一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母亲冷冷地说,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想变成像他们那样的人吗?忘了你爸爸的期望了?”
车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梓渝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突然想起田栩宁家墙上的那些照片,田爸爸耐心地教他骑自行车,田妈妈在他篮球比赛时激动地欢呼,全家人在海边堆沙堡,笑得一脸灿烂……
那些照片里,每个人的笑容都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而他自己家的相册里,永远只有一张又一张的成绩单,一本又一本的获奖证书,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妈,”梓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田栩宁……是个很好的人。”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窗外,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漠。车停在小区门口,她撑开伞,头也不回地走进雨中,甚至没有看一眼身后的儿子是否跟上。
梓渝站在暴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突然觉得累极了。雨水分不清是冷是热,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一起滴落在地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田栩宁发来的消息:
“到家了吗?”
紧接着又是一条:
“不管发生什么,记得我在。”
梓渝站在雨里,看着那两条消息,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苍白的脸。他再也忍不住,突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声地哭了起来。雨声很大,掩盖了他所有的委屈和难过。
今日一更ƪ(˘⌣˘)ʃ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