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

自梓渝带领那一半渴望新生的族人走出大山，已过去了数十年。

外面的世界并非天堂，却也绝非大祭司口中的地狱。他们经历了最初的惶恐、适应、以及不可避免的冲突与摩擦。但凭借着山民特有的坚韧和梓渝冷静果决的领导，他们最终在一片靠近河流的肥沃土地上扎根下来。

他们学习耕种更高效的作物，与周边的聚落进行 交易，甚至吸引了少数同样逃离故土或寻求机会的流浪者加入。新的村落逐渐形成，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规矩——以人为本、勤勉生存的规矩。孩子们在山野间奔跑嬉戏，不再有“圣子”的阴影笼罩头顶；年轻人自由婚嫁，不再受困于狭小的山谷。

梓渝成为了备受尊敬的村长。他公正、睿智，带领大家度过了无数艰难。但他永远是孤独的。他拒绝了所有说亲，常常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大石上，望着远方层叠的山峦，目光悠远而沉寂，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无人能触及的过去。

几十年里，也曾有胆大的年轻人试图循着老一辈的记忆，返回那片故土看看，但大多迷失在险峻的山林中无功而返。关于月泉部落的消息，彻底断绝了。

直到梓渝垂垂老矣，银丝覆顶，皱纹爬满了曾经英挺的脸庞。他感到生命之火正在缓缓熄灭。将村长的责任郑重地交给了下一代中最具智慧和魄力的年轻人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回去。

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老人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沿着记忆深处那条几乎被岁月抹去的路径，再次走向那片埋葬了他所有爱与痛的山谷。

路途比记忆中更加艰险，但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赴一个等待了半生的约定。

当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站在月泉部落的入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沉默了。

荒凉。

彻骨的荒凉。

石屋大多已经坍塌，被茂密的藤蔓和荒草吞噬。广场上铺的石板缝隙里长出了半人高的杂草。溪流依旧潺潺，却再无妇人浣衣洗菜的身影，只有偶尔窜过的野兔和飞鸟。

死寂。没有任何人烟的气息。

他缓缓走入这片废墟。在一些坍塌的屋舍旁，依稀能看到散落的白骨，无人收殓，诉说着无声的终结。他走到了大祭司曾经居住的、相对最坚固的石屋前，里面空空荡荡，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鸟粪，唯有墙壁上那些模糊褪色的诡异壁画，还残留着一丝昔日的阴森。

大祭司，不知所踪。或许早已化作了某处不为人知的枯骨，带着他偏执的信仰，彻底湮灭在时光里。

梓渝没有停留，他拄着杖，开始向那座熟悉的山峰攀登。山路更加难行，他却一步未停，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山顶的院子，荒草萋萋。那间困了田栩宁一辈子的石屋，木门早已朽烂倒塌，露出里面空荡破败的景象。冷风穿过空洞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梓渝走到院子中央，那里，立着一块粗糙的、未经打磨的石碑。这是当年他带领族人离开后，少数几个后来心生悔意、却又不敢追随出去的老人，或许是出于最后的怜悯，或许是出于恐惧，为田栩宁立的。碑上没有任何名字，只有一个模糊的、代表月亮的刻痕。

墓碑前，干干净净，仿佛有人定期清理，但梓渝知道，那只是风雨的作用。

他在墓碑前缓缓坐下，伸出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碑石，如同抚摸爱人的脸庞。

几十年刻意冰封的记忆，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那个苍白瘦弱、眼神像受惊小鹿一样的少年……

那个因为他带来的甜浆果而眼睛微亮的少年……

那个在月光下听他讲山外故事、眼中盛满星光的少年……

那个最后被绑在祭台上，用那样温柔而绝望的眼神让他离开的少年……

那冲天的火光……那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泪水，从那双看透了世事沧桑的、浑浊的眼睛里无声滑落，滴落在墓碑前的荒草上。

他一生带领族人走出了大山的禁锢，打破了吃人的规矩，为他们搏了一个崭新的、有希望的未来。

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唯一无法弥补的痛，就是没能带走他的栩宁。

他成功了，却也永远地失败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整个荒废的山谷和孤独的山顶染上一片悲壮的暖色，却温暖不了老人那颗冰冷了数十年的心。

他从行囊里拿出两件东西。一件是一个小小的、早已干枯发黑、却依旧被精心保存的草编蚱蜢。另一件，是一块用干净软布包着的、从山外带来的、散发着柔和甜香的精致饴糖。

他将草蚱蜢轻轻放在墓碑前，又小心地剥开糖纸，将那块饴糖也放在旁边。

“栩宁……”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风吹过枯枝，“我回来了……”

“你看……山外的糖……是这样的……比我们当年的……要甜得多……”

“族人都很好……孩子们……再也不用怕了……”

他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这些年的经历，仿佛田栩宁就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着。说到最后，只剩下无言的哽咽。

夕阳彻底沉入了远山之下，最后一丝暖光消失，天地间被冰冷的蓝灰色暮霭笼罩。山风变得刺骨。

梓渝感到生命的力量正在快速流逝。他靠着冰冷的墓碑，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最后一丝虚幻的温暖。

他缓缓闭上眼睛，嘴角竟浮现出一抹极其安宁、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

“别怕……”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喃喃低语，像是安慰墓碑下的亡魂，也像是安慰自己，“这次……我陪着你……再也不分开了……”

寒风吹过荒芜的山顶，卷起几片枯叶，掠过那孤独的墓碑和依偎着它的、仿佛只是睡去了的老人。

墓碑前，干枯的草蚱蜢和那块再也不会有人品尝的饴糖，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一个跨越了生与死、长达一生的思念与爱恋。

他终于，去到了有他的地方。

“恭喜宿主，爱意值已达100%，‘月见灵华’执念已消，即将开启下一个世界。”

姗姗来迟的一更U•ェ•*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