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教总坛,深藏于西南瘴疠之地的幽谷深处。终年不散的雾气缭绕在嶙峋的怪石与漆黑的殿宇之间,空气中弥漫着阴冷潮湿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而危险的花香——那是幽冥教特有的蚀骨兰的味道,常人嗅之如痴如醉,久之则筋骨酥软,沦为傀儡。
然而,在教主寝殿“幽兰阁”内,气息却清冽许多。案几上的香炉里,只燃着一小撮干燥的兰花草,散发出纯净清幽的香气。
梓渝一袭玄色暗纹长袍,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雪貂皮的软榻上。他刚刚处理完今日教务,指尖还残留着翻阅卷宗时的微凉。下方跪着的分坛舵主正战战兢兢地汇报着一处分坛被所谓“正道人士”清剿的损失,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
“……赤霄门带队,扬言要……要踏平我圣教,为武林除害……”舵主的头几乎埋进地里。
梓渝漫不经心地听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榻沿。他容貌极盛,眉眼精致如画,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唇色却嫣红,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妖异的美丽。只是那双桃花眼中并无太多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偶尔掠过一丝厌倦与冰冷。
“赤霄门……跳梁小丑。”他声音轻缓,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却让下方跪着的人抖得更厉害。“损失了多少?”
“回、回教主,折了十余好手,灵药库被、被搬空了……”
“知道了。”梓渝挥了挥手,意兴阑珊,“下去吧,抚恤照旧。赤霄门……日后自有计较。”
舵主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大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磷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梓渝脸上那层漫不经心的面具缓缓褪去,露出一丝深藏的疲惫与空茫。他挥了挥手,殿内侍立的黑衣护卫们无声地行礼,悄然退至殿外,如同融入了阴影。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枚玉佩。那玉佩材质普通,只是最寻常的青玉,雕工也粗糙,甚至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与这奢华诡异的大殿格格不入。但这却是他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东西。
冰凉的玉佩贴在他微热的掌心,仿佛能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他闭上眼,记忆不受控制地回溯到许多年前。
那时他还不是幽冥教主,只是个无依无靠、流落街头的乞儿。寒冬腊月,饥寒交迫,他缩在肮脏的巷角,几乎要冻饿而死。几个地痞流氓看他碍眼,放恶犬追咬他,他拖着冻僵的双腿拼命逃跑,最终力竭摔倒在地,腥臭的犬牙近在咫尺……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一个身影挡在了他面前。那人似乎只是轻轻呵斥了一声,那凶恶的犬只便呜咽着跑开了。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有人将他小心地扶起,一块温热香甜的糕饼被塞进他冰冷的手中。那人还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动作轻柔。他努力想看清对方的样子,视线却一片模糊,只依稀看到对方洁白的袖口上,用银线绣着流云与青峰的纹样,那是后来他知道的,清澜派的标志。
而比视觉更清晰的,是那股气息。那人身上带着一股清冽干净的松木香气,混合着初雪般的冷意,却又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将他从绝望冰冷的深渊短暂拉了出来。
等他稍微恢复意识,那人早已不见,只留下那半块糕饼,和这枚似乎是从对方腰间不慎掉落的普通玉佩。
那短暂的温暖,那缕松木冷香,成了他此后灰暗人生中唯一的光亮和执念。他凭借一股狠劲和偶然发现的魔教传承活了下来,并一步步爬上了教主之位,拥有了无人敢轻视的力量和权势。可他内心那片因自幼被父亲忽视、抛弃而产生的巨大空洞,却从未被填满。反而对那点遥远的温暖,愈发偏执地渴望。
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清澜派……”他喃喃自语,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玉佩嵌入掌心。
“教主。”影卫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打破了沉寂,“最新消息,六大门派将于下月十五,在清澜派举行联合收徒大典,广招门徒。”
梓渝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如同暗夜中骤然点燃的鬼火。
机会来了。
他站起身,走下寒玉宝座,长袍曳地,无声无息。“准备一下,本座要亲自出去一趟。”
“教主,您的安危……”影卫的声音带着担忧。
“正邪对立,您孤身潜入正道魁首之地,风险太大”。
“嗯?”梓渝微微侧头,语调轻柔地上扬。
影卫瞬间噤声,冷汗涔涔:“属下失言!即刻去办!”
数日后,清澜山脚下的小镇热闹非凡。客栈酒肆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渴望拜入仙门的年轻人,以及陪同而来的家人仆从。
人群中,一个少年显得格外不起眼。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身形略显单薄,背上一个小包袱,看起来风尘仆仆。他的容貌只能算是清秀,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清澈明亮,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活脱脱一个家境普通、初次离乡闯荡的少年郎。
唯有凑得极近,才能从他身上闻到一丝极淡雅、若有若无的兰花香。
这便是改头换面的梓渝。高超的幻术和药物改变了他惊艳的容貌,压制了他周身迫人的气场和浓郁的兰花香,甚至连修为都伪装得仅比普通人稍强一线,恰好在能通过初选、又不至于太惹眼的程度。
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跟着引路的清澜派外门弟子,一步步走上那云雾缭绕、仿佛直通青天的漫长石阶。
石阶尽头,是一座巨大的汉白玉广场,气象万千。广场上方,悬空漂浮着几座仙山,瀑布如银河倒挂,仙鹤长鸣。这便是正道魁首,清澜派。
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新弟子们按指引排列站好,紧张又兴奋地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时刻。
梓渝低眉顺眼地站在人群中,神识却如水银泻地般悄然蔓延开去,谨慎地探查着周围的一切,尤其是高台上那些气息强大的清澜派高层。
收徒大典的流程繁琐而庄重。祭天、告祖、宣读门规……梓渝耐心地等待着,扮演好一个紧张又期待的少年。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环——清澜派掌门,亲自巡视新弟子。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所有少年都努力挺直腰板,希望能给掌门留下一个好印象。
梓渝的心跳,在那一刻也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将头垂得更低,只用余光小心地观察。
只见一行人从主殿方向缓步而来。为首之人,身着一袭月白云纹道袍,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他面容温润俊雅,眉宇间带着一股沉淀下来的温和与威严,目光清澈而包容,仿佛能洞察人心,却又不会让人感到压力。
正是清澜派掌门,田栩宁。
他沿着新弟子组成的队列缓缓走过,目光温和地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偶尔会微微颔首,对身边的长老低声说一两句,似乎是在评价哪个弟子根骨不错。
梓渝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拼命压制着体内因激动而微微躁动的幽冥内力,全力运转幻术,维持着“阿渝”这个伪装。
越来越近了……
田栩宁的脚步沉稳,一步步靠近梓渝所在的位置。
当那股清冽干净、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香,若有似无地飘入梓渝鼻尖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梓渝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是这股味道!
绝对不会错!时隔多年,深刻入骨髓的记忆瞬间苏醒!就是他!
他猛地收紧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剧烈的疼痛来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抬头,不能暴露,不能有任何异常!
田栩宁的脚步在梓渝面前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掠过这个低着头、显得格外紧张甚至有些瑟缩的少年,鼻翼微动,似乎闻到了一丝极淡雅、与周围汗味和尘土气格格不入的兰花香。
这味道……倒是特别。他心下微觉讶异,但并未多想,只当是这少年自带体香或是用了什么香囊。这少年看起来资质似乎平平,气息微弱,但眼神倒是干净。
田栩宁的目光并未过多停留,温和地扫过,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那抹月白的身影和那缕松木冷香远去,梓渝才敢极轻微地抬起头。他望着田栩宁挺拔温润的背影,清澈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燃烧起来,那是偏执的火焰,是终于找到目标的疯狂与渴望。
他找到了。
他的光,他的救赎,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唯一的意义。
田栩宁。
清澜派掌门。
他未来的……师尊。
梓渝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近乎病态的弧度。
报恩……才刚刚开始。
而他周身那极淡的兰花香,似乎也在那一刻,变得浓郁了一丝,与空气中残留的松木冷香,悄然纠缠,难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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