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斋的午后,在包不同留下的那锭俗气银子和一屋子八卦余韵中,勉强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平静。墨昀脸上的《北岳烟霞图录》随着他悠长的呼吸微微起伏,阳光暖得恰到好处,连空气中的微尘都仿佛放缓了飘落的速度,一切都朝着“睡到天荒地老”的美好愿景滑行。
然而,命运(或者说某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显然不打算让墨老板的养老计划如此顺遂。
“砰——!!!”
一声巨响,如同九天落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忘忧斋!
那扇饱经沧桑、刚刚才从王员外和包不同的蹂躏中恢复过来的店门,被一股蛮牛般的力量狠狠撞开!门板重重地拍在墙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整个门框都似乎跟着震颤了一下。积蓄在门楣和梁柱上不知多少年的陈年老灰,如同遭遇了小型雪崩,“簌簌簌”地倾泻而下,瞬间在门口形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障,在光柱里翻滚弥漫。
“噗通!哐当!”
竹摇椅上的“墨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个激灵,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弹射出去!盖在脸上的《北岳烟霞图录》再也无法维持它的体面,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无辜地摊开,露出里面苍茫的山水。
墨昀一手死死抓住差点翻倒的摇椅扶手,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受到惊吓、狂跳不已的胸口,脸色煞白,眼神涣散,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大口喘着气,活像一条离水的鱼,胸腔里那颗饱受摧残的心脏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我……我是不是要猝死了?!”
浓重的起床气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在他那张俊脸上交织成一种极其复杂且暴躁的表情。他猛地抬头,带着“老子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想谋杀”的凶狠目光,射向门口那片尚未散尽的灰尘雾霾!
尘埃缓缓沉降,一个身影在门口的光影中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年。
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打,沾满了尘土,膝盖和手肘处甚至磨破了口子,露出底下同样不富裕的里衣。脸上也蹭着几道灰痕,额角似乎还有一小块新鲜的擦伤,渗着点血丝,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或是狼狈的逃难。然而,这一切的落魄,都掩盖不住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明亮得如同暗夜里骤然点燃的火把,炽热得像是熔炉里翻滚的钢水!里面燃烧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狂热的渴望与执着,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能穿透这满室的灰尘,直直地烙在人的灵魂上。这双眼睛的主人,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姿态,直挺挺地、像根标枪一样,跪在忘忧斋的门槛之内!
少年深吸一口气,胸膛猛地鼓起,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接下来的话语中。然后,一个洪亮得如同炸雷、饱含着无尽激情与野望的声音,在这小小的店铺里轰然炸响:
“老板——!!!”
声浪滚滚,震得墙上的浮灰再次扑簌簌落下,房梁上几张陈年的蜘蛛网在声波的冲击下瑟瑟发抖,顽强地支撑着最后的连接。
“请您收我为徒——!!!”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吼出来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教我搅动江湖、翻云覆雨的本事吧——!!!”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
最后四个字,更是被他吼得气壮山河,仿佛整个江湖的未来都肩负在他稚嫩的肩膀上。余音在店内嗡嗡回荡,震得墨昀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抽搐。
墨昀:“……”
他保持着捂着胸口、半瘫在摇椅上的姿势,彻底懵了。
刚刚经历了“猝死”惊吓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视线先是聚焦在门口那个跪得笔直、眼神灼热的少年身上——这谁?哪家精神病院门没关好跑出来的?
视线下移,落在地上那本无辜躺枪的《北岳烟霞图录》上——哦,我的书……我的午觉……我的养老……
最后,视线又飘回少年那张写满“热血”、“理想”、“快收下我”的年轻脸庞上。
搅动江湖?翻云覆雨?天下第一?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墨昀本就脆弱的神经滋滋作响。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岩浆,开始在他胸腔里剧烈翻涌。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捂着胸口的手,不是去安抚心脏,而是用力地、狠狠地揉了揉自己被那声“老板”震得嗡嗡作响、几乎失聪的耳朵。
“搅动江湖……?” 墨昀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在咀嚼一块又苦又涩的黄连,“……吵死了。”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如同冰水浇头,却丝毫没有熄灭少年眼中的火焰。
燕翎(我们姑且这么称呼这个热血笨蛋)依旧跪得笔直,仿佛钉在了地板上,眼神里的渴望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墨昀的“回应”(虽然只是嫌弃)而更加炽热——高人终于搭理我了!虽然态度不好,但高人都是这样的!这是考验!
墨昀看着他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比连续画了三天三夜的工笔画还累。他连再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欠奉。
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仿佛挂上了千斤重担。他慢吞吞地弯下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捡起地上那本饱经风霜的《北岳烟霞图录》,看也没看,重新“啪”地一下,严严实实地盖回自己脸上。
隔绝了那刺眼的目光,也隔绝了这聒噪的世界。
然后,他用一种宣告世界末日般的、有气无力的腔调,完成了拒绝三连:
“不收。”
“不会。”
“没兴趣。”
为了加强效果,他还极其“贴心”地提供了解决方案:
“出门右转,有‘威远武馆’,王教头沙包大的拳头,专治各种不服。”
“左转,‘悦来茶馆’,说书先生张铁嘴,正讲到‘剑神独孤求败横扫江湖无敌手’,包你热血沸腾。”
最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画册下挤出送客的终结语:
“慢走……不送……”
身体力行,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拒绝沟通,生人勿扰,我要长眠”。
然而,燕翎的字典里,显然没有“放弃”和“看懂脸色”这两个词。
高人拒绝了?正常!高人考验我呢!
高人让我去武馆茶馆?那是暗示我要博采众长!是磨砺!
高人盖着脸?那是高深莫测!是考验我的诚心和毅力!
于是,燕翎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比刚才更加洪亮、更加饱含感情、如同在万人广场发表就职演说般的声调,开始了他的“牛皮糖”战术第一式——**深情自白**!
“老板!我知道您是高人!高人都有脾气!但请您听我说!” 燕翎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我叫燕翎!燕子的燕,翎羽的翎!我来自北边三百里外的燕家村!我从小听着江湖豪侠的故事长大!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顶天立地、名震江湖的大侠!我要锄强扶弱!我要匡扶正义!我要……”
(此处省略五百字关于“成为天下第一”的宏伟蓝图和热血宣言,夹杂着对江湖不公的愤慨和对自身潜力的迷之自信。)
眼看“理想篇”未能打动高人,燕翎立刻无缝切换第二式——**卖惨博同情**!
“……可是!命运弄人啊!老板!” 他的声音陡然带上哭腔,眼眶瞬间就红了(演技有待商榷,但情绪绝对饱满),“就在上月!我们村……我们村遭了山匪!那群天杀的畜生!烧杀抢掠!我爹……我娘……我那刚满月的小妹……呜呜呜……”(他用力抽噎了一下,试图挤出两滴眼泪未果),“全村就我一人逃了出来!我身负血海深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老板!只有您!只有您能帮我!教我绝世武功!让我能手刃仇敌!报仇雪恨啊!求您了——!!!”
他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诚意感十足(地板表示很痛)。
画册下的墨昀:“……”
内心弹幕:山匪?烧村?血海深仇?……编,接着编。这剧本我十年前在茶馆听腻了。隔壁李屠户家丢的猪是不是也是你们村山匪抢的?
燕翎见磕头也没反应,立刻启动第三式——**实际行动表忠心**!
他一骨碌爬起来,眼神更加坚定:“老板!我知道空口无凭!您看我行动!” 他目光扫视店内,立刻锁定了地上散落的几个卷轴(之前被他自己或者墨昀碰掉的)。
“我帮您收拾!” 他像只发现骨头的兴奋小狗,扑过去就开始收拾卷轴。热情是好的,但手法极其粗犷——抓起一个卷轴,看也不看就往旁边一堆卷轴上一摞,结果重心不稳,“哗啦”一声,原本只是散落的两三个卷轴,被他这么一折腾,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倒了一片,滚得到处都是,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墨昀盖着画册,但耳朵没堵住。听着那“哗啦”、“咕噜噜”的卷轴滚动声,他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燕翎毫不在意,甚至觉得自己干得不错,又发现了新目标——墨昀摇椅旁小几上那半杯颜色可疑、不知放了多久的隔夜茶。
“老板!我帮您擦桌子!” 他热情洋溢地抓起自己那并不太干净的袖子,就朝小几抹去。
“别……” 画册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带着绝望的阻止。
可惜,晚了。
“哐当!哗啦——!”
燕翎的袖子精准地扫到了茶杯边缘。那半杯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隔夜茶,连同里面几片泡得发胀的茶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
不偏不倚,全数泼洒在了墨昀……搁在扶手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上!
冰凉、黏腻、带着隔夜茶特有馊味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墨昀的袖口和手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燕翎保持着擦桌子的姿势,僵在原地,看着墨昀那只被茶水“洗礼”的手,以及顺着指尖滴落的、浑浊的茶汤,大脑一片空白。
店内死寂一片。连灰尘都吓得不敢再飘。
墨昀盖着画册的脸,没有任何动静。
但燕翎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仿佛被什么洪荒巨兽盯上了一般!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几秒钟后,那只被泼了茶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
然后,盖在墨昀脸上的《北岳烟霞图录》,被这只湿漉漉的手,以一种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动作,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揭开了。
墨昀的脸露了出来。
没有表情。
没有愤怒。
甚至没有嫌弃。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但那双清亮的墨玉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一种燕翎完全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疲惫、绝望,以及……一种“毁灭吧,赶紧的,累了”的终极厌世感。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燕翎,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团空气,或者……一堆亟待清理的不可燃垃圾。
燕翎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墨昀的目光,从燕翎惊恐的脸上,慢慢移到自己湿漉漉、还沾着茶叶的手上,再移到地上滚得到处都是的卷轴,最后落在那片被燕翎“整理”得更加混乱的狼藉上。
良久。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叹息,在死寂的店内响起。
墨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将那本《北岳烟霞图录》盖回了脸上,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然后,他整个人彻底瘫软在摇椅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生气,连摇椅都不再发出“吱呀”声。
只有一句微不可闻、却饱含着血泪控诉的喃喃自语,从画册下幽幽飘出,带着无尽的沧桑与崩溃:
“这小子……比一百个脑满肠肥的员外加上一百个猥琐的包打听……还要烦人一万倍……”
“搅动江湖……?呵……”
“他这存在本身……就已经在……疯狂地……搅动我的养老院了……”
燕翎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感觉自己好像……闯了弥天大祸?但高人的话好深奥,他只听懂了最后三个字——“养老院”?那是什么江湖门派?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