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斋的空气,在燕翎那杯隔夜茶引发的“灾难”后,凝固得如同陈年浆糊。墨昀瘫在摇椅里,脸上盖着《北岳烟霞图录》,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湿漉漉的袖口黏在手臂上,散发着淡淡的馊味,手背上还滑稽地沾着两片泡得发白的茶叶。他连把茶叶弹掉的力气都欠奉,只想就此长眠,让这糟心的世界随风而去。
燕翎则像根被霜打蔫的茄子,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眼神时不时瞟向墨昀那只“茶染”的手,充满了后怕和不知所措的愧疚。他试图补救,蹑手蹑脚地去捡散落一地的卷轴,动作小心翼翼得像在拆解火药桶,生怕再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高人的“长眠”。
就在这死寂压抑、连灰尘都屏住呼吸的时刻,一阵更加粗野、更加刺耳的喧嚣,如同污水沟里翻腾的泡沫,再次涌向了忘忧斋的门口。
“哐当!” 半掩的店门被一只穿着脏污布鞋的大脚狠狠踹在门框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三个流里流气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让本就昏暗的店内更显压抑。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额角有道疤的壮汉(癞头张),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腰间别着根短棍。他身后跟着两个歪瓜裂枣的跟班(瘦猴、胖墩),一个贼眉鼠眼,一个膀大腰圆,都抱着胳膊,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痞笑。
“哟呵!姓墨的!挺会躲清闲啊?” 癞头张粗着嗓子,唾沫星子横飞,一脚踏在门槛上,手指头几乎要戳到墨昀的鼻尖(如果墨昀露脸的话),“这月的‘平安钱’呢?哥几个腿都跑细了,还没见着影儿!怎么着?看不起我们‘黑虎帮’?”
墙角捡卷轴的燕翎动作一僵,警惕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愤怒的火苗——又是这群地痞!
画册下毫无动静。墨昀仿佛已经与摇椅融为一体,进入了永恒的安眠。
癞头张等了片刻,见没回应,脸上横肉一抖,感觉受到了轻视。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门框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厉声喝道:“聋了还是装死?!给老子起来!再不交钱,信不信爷们儿今天就把你这破店给‘装修’了?!” 他身后的瘦猴和胖墩立刻配合地撸起袖子,摆出要打砸的架势,眼神贪婪地在店内扫视,虽然除了那堆破卷轴,实在没什么值钱东西。
“……” 画册下终于传来一点动静,一个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无限困倦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飘出来:
“没钱。”
两个字,言简意赅,懒得多费一个音节。
癞头张一愣,随即狞笑起来:“没钱?哼!当老子是三岁小孩糊弄?” 他大手一挥,“兄弟们!给我搜!值钱的都拿走!拿不走的……砸了!”
“好嘞张哥!” 瘦猴和胖墩立刻像闻到腥味的鬣狗,兴奋地冲了进来。瘦猴直奔柜台,一眼就盯上了那个看起来造型古朴、似乎有些年头的青瓷笔洗(墨昀的瓜子皮专用碗),眼睛放光:“嘿!这玩意儿看着像老货!” 说着,脏手就朝笔洗抓去!
胖墩则更直接,目标明确地走向墨昀摇椅旁那张唯一的小几,看那架势,是想直接掀了它给个下马威。
燕翎见状,热血瞬间冲上脑门,也顾不上害怕了,猛地站起来就要冲过去阻拦:“住手!你们这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如同死尸般瘫着的墨昀,终于动了!
不是起身,不是怒喝。
他只是极其不耐烦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
“啧!”
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与此同时,一直安静倚在墙角、身份是扫帚/晾衣杆/痒痒挠的“万象笔”,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飞入了墨昀那只刚刚还湿漉漉、此刻却快如闪电般探出的手中!
墨昀的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他甚至懒得抬头,懒得看人,只是极其随意地、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般,握着那巨大的笔杆,朝着闹得最凶、正要去掀桌子的癞头张方向,就那么漫不经心地凌空一甩!
动作幅度不大,甚至透着股慵懒的意味。
然而!
就在万象笔甩动的刹那——
笔尖上,那撮沾满了陈年墨垢、灰尘、甚至可能还混合着几粒不明糕点碎屑的狼毫尖端,几滴浓黑粘稠、散发着淡淡馊味的墨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甩脱!
那几滴毫不起眼、污秽不堪的墨滴,甫一离笔,异变陡生!
它们在空气中如同被吹胀的气球,疯狂地扭曲、膨胀、拉伸!漆黑的墨色瞬间弥漫开来,勾勒出狰狞的轮廓!眨眼之间,一只体型庞大、几乎塞满了小半个店门的巨物凭空出现!
那是一只……老虎!
一只通体漆黑、纯粹由浓墨构成的猛虎!线条粗犷狂放,如同泼洒的写意水墨,身躯庞大,肌肉虬结的轮廓在墨色中若隐若现,充满了力量感。硕大的头颅上,两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地狱中点燃的鬼火!它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由墨色凝聚成的、寒光闪闪的獠牙!
最诡异的是,它并非实体,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流动的质感,如同活过来的水墨画!一股浓烈到刺鼻、混杂着劣质墨锭的沉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或许是那隔夜墨汁的功劳?)瞬间弥漫整个空间!
“吼——!!!”
一声无声的、却直击灵魂深处的咆哮轰然炸响!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墨昀以无上内力强行挤压空气,模拟出的、如同闷雷滚过心头的恐怖震荡!桌上的灰尘被震得腾空而起,墙上的画卷猛烈摇晃!
墨虎成型!带着毁灭一切的凶煞之气,四爪腾空,卷起一股腥臭的墨风,朝着目瞪口呆、魂飞天外的癞头张猛扑而去!那两点猩红的眸子,死死锁定了目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癞头张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随即扭曲成极致的恐惧!他绿豆大小的瞳孔缩成了针尖,脸上的横肉疯狂抖动,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鹅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裤管汹涌而下,瞬间在地面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妈……妈呀——!!!”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的尖叫,终于冲破了他喉咙的束缚,“妖……妖怪啊!墨妖吃人啦——!!!”
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和所谓的“帮派尊严”。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老大风范,发出一连串不成调的怪叫,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就朝门外扑去!动作之迅猛狼狈,与他壮硕的身材形成鲜明对比,活像一只被开水烫到的肥硕老鼠。
“张哥!等等我!”
“鬼!有鬼啊!”
瘦猴和胖墩的魂儿也早被那扑来的墨虎吓飞了!瘦猴的手离那“古董笔洗”只有一寸之遥,却像是摸到了烧红的烙铁,猛地缩了回来,怪叫一声,扭头就跑,连滚带爬,途中还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胖墩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掀桌子的豪情壮志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像颗肉球一样弹了起来,以与他体型不符的敏捷,哭爹喊娘地跟着癞头张往外冲。
三个人在狭窄的门口撞作一团,你推我搡,尖叫怒骂混作一团,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满地狼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令人作呕的墨臭。
那只威猛无俦的墨虎,在扑到门槛边缘时,动作骤然一滞。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戳破的水泡,“噗”的一声轻响,瞬间溃散!重新化为一滩粘稠的、散发着馊味的浓黑墨汁,“啪嗒”一声滴落在门槛内的青石板上,形成一小片污渍。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店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不,还有声音。
那是墙角传来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燕翎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保持着刚才要冲出去阻拦的姿势,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下巴几乎要掉到胸口,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直勾勾地盯着门槛上那滩还在微微晃动的墨渍,又猛地转向依旧瘫在摇椅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墨昀。
刚才那震撼灵魂的一幕——凭空化墨成虎!无声惊雷咆哮!地痞屁滚尿流!——如同惊涛骇浪,狠狠冲击着他原本就充满了江湖幻想的年轻心灵!什么沙包大的拳头,什么剑神传说,在这神乎其技、近乎仙魔的手段面前,简直弱爆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心脏像擂鼓一样“咚咚咚”狂跳不止!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激动、狂喜和无法抑制的崇拜!
“老…老…老板……” 燕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神了!太神了!这…这…那墨……那墨虎!您…您…您果然是!是绝世高人!是神仙下凡!是……”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猛地往前冲了两步,又“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这一次,跪得比任何一次都要虔诚,都要用力!额头“咚”地一下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再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狂热和不顾一切的决绝,那双眼睛里的火焰,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炽热、都要疯狂!
“求您了!收下我吧!我什么都愿意干!端茶倒水!扫地劈柴!洗衣做饭!暖……” 他激动之下差点顺嘴秃噜出某个危险的词汇,猛地刹住车,脸憋得通红,赶紧改口,“呃不是!是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老板!我要学这个!我要学这个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对力量的极致渴望,眼神死死锁定摇椅上的墨昀,仿佛那是他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
墨昀:“……”
盖在脸上的《北岳烟霞图录》纹丝不动。
只有那只还沾着隔夜茶叶、湿漉漉的手,几根修长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极其不耐烦地……抽搐了一下。
门槛上,那滩散发着馊味的墨汁,在死寂中,缓缓地、缓缓地……渗入了青石板的缝隙。空气中,墨臭与尿骚味交织,谱写着一曲荒诞的胜利挽歌。而燕翎那灼热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摇椅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