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斋内,弥漫着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气味:劣质墨汁挥之不去的淡淡馊味、门槛处尚未散尽的刺鼻尿骚气,以及……墙角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如同被点燃的干草般灼热滚烫的崇拜气息。
燕翎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板,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刚才那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宣言还在空气中回荡,眼神亮得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在摇椅上那个盖着画册的身影上,仿佛要将那本《北岳烟霞图录》烧穿两个洞。
墨昀依旧保持着那个亘古不变的瘫倒姿势,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墨虎惊魂”只是燕翎的一场幻觉。只有那只搭在扶手上的、湿漉漉还沾着隔夜茶叶的手,几根修长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毁灭吧赶紧的”终极疲惫感,蜷缩了一下。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对燕翎来说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燕翎感觉自己的膝盖快要失去知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时候——
“唉……”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之重的叹息,如同深秋最后一片落叶,从画册下幽幽飘了出来。这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无奈、厌烦、认命,以及对即将彻底崩塌的养老生活的深切哀悼。
画册被那只湿漉漉的手缓缓揭开,露出一双生无可恋的墨玉眸子。
墨昀的目光,先是在燕翎那写满“收下我收下我”的脸上停顿了一秒,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麻烦”。然后,他的视线像是被磁石吸引般,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那滩散发着馊味的墨渍,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印在青石板上;再飘向门外——被癞头张他们撞歪的门框,以及地上凌乱的脚印和……那滩深色的水渍。
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清理这些……想想就累得骨头缝疼。他连自己的袖口都懒得处理。
目光重新落回跪着的燕翎身上。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嫌弃,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一件或许能分担一点“养老负担”的工具?
燕翎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紧,但随即更加挺直了腰板,眼神更加坚定——考验!这一定是高人最后的考验!
墨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行吧……”
两个字,如同天籁之音,瞬间点燃了燕翎眼中的宇宙!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嘴巴咧到了耳根,仿佛中了五百万两黄金的彩票!
“谢谢老板!谢谢师父!我……”
“停!” 墨昀用一个字粗暴地打断了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感激涕零,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腹黑。
“留下可以。” 墨昀慢条斯理地坐直了一点,虽然姿势依旧颓废,但语气带着一种“签卖身契”的正式感,“但是——”
他刻意拉长了调子,欣赏着燕翎瞬间紧张起来的小表情。
“第一,不是徒弟。” 墨昀竖起一根湿漉漉的手指,指尖还沾着一片小小的茶叶,“是杂役。懂吗?就是打杂的。”
“第二,” 第二根手指竖了起来,“包住,不包吃。” 他指了指头顶,“阁楼上有个堆杂物的角落,自己收拾一下,能躺人。至于吃的……” 他耸耸肩,“自己想办法。或者,干得好,看心情管饭。”
“第三,” 第三根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工钱?没有。”
燕翎脸上的狂喜稍微凝固了一下,但立刻又被“能留下就是胜利”的信念覆盖,忙不迭地点头:“明白!明白!老板!我不要工钱!” 管饭就行!他已经在幻想跟着高人吃香喝辣了。
墨昀对他的识相勉强表示满意,但腹黑的条款还没完:“第四,活儿。” 他环视了一下狼藉的店内,如同将军在点兵,“扫地、擦灰、跑腿、挡客——特别是像刚才那种肥头大耳、贼眉鼠眼、或者咋咋呼呼的,统统给我挡在门外!还有……”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还有什么可以压榨的,“喂猫。”
“喂猫?” 燕翎一愣,下意识在店里寻找猫的踪迹。空荡荡的,连根猫毛都没有。
“嗯,喂猫。” 墨昀面不改色心不跳,“它可能出去玩了,也可能在房梁上睡觉。你每天记得在门口放点吃的就行。” (内心:反正有没有猫,谁知道呢?)
“哦哦!好的老板!” 燕翎不明觉厉,只觉得高人养的猫肯定也不是凡品!
“最后,” 墨昀的目光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向门槛内的墨渍和门外那一片狼藉,“把这里,” 他指了指墨渍,“还有门口,” 指了指尿渍和脚印,“清理干净。立刻,马上。”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核善”的微笑,掂量了一下随手放在腿边的万象笔——此刻它恢复了朴实无华的扫帚形态。
“干得好,晚饭兴许有你的份儿。”
“干不好……” 他的目光扫过燕翎的膝盖、胳膊,最后落在他那充满干劲的脸上,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恶魔般的低语,“或者再敢吵我睡觉……我不介意用这‘扫帚’,帮你活动活动筋骨,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搅动筋骨’。”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燕翎却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毫不怀疑老板绝对做得到!那支神奇的笔……不,扫帚,绝对能把他的骨头“搅”得跟麻花一样!
“好好好!老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我燕翎干活最勤快了!” 燕翎像是上了发条一样,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差点又把旁边一个卷轴带倒。他眼神放光,如同接到了拯救世界的圣旨,立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店后去找抹布水桶,嘴里还念念有词:“抹布……水桶……扫帚……老板的猫……”
墨昀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长长地、又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引狼入室”的悲壮感,重新瘫回摇椅,把画册盖回脸上。算了,眼不见为净。
然而,“眼不见”并不意味着“耳不闻”。
很快,店内就响起了燕翎“勤快”工作的交响曲。
**灾难现场实录:**
* **擦桌子:** 燕翎找到了抹布(一块破布)和水桶(缺了个口),干劲十足地开始擦拭那张唯一的小几。他动作大开大合,如同在练一套刚猛的掌法。“哐当!” 那只装着瓜子皮的“古董笔洗”被他豪迈的臂膀扫到边缘,险之又险地晃了几晃,几片瓜子皮像天女散花般撒了出来,有几片精准地落在了墨昀盖着画册的胸口和……那只还湿着的手上。
* **墨昀反应:** 画册下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手指抽搐了一下,最终归于沉寂。忍了。
* **扫地:** 燕翎找到了真正的扫帚(普通的竹枝扫帚),开始对付地上的灰尘和散落的卷轴。他扫得虎虎生风,气势磅礴!竹枝扫帚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了方天画戟,每一次挥舞都卷起漫天烟尘!灰尘如同沙尘暴般席卷了整个忘忧斋,呛得人睁不开眼。
* **墨昀反应:** “咳咳……咳……” 画册下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墨昀猛地抬手捂住了口鼻(连带画册),身体在灰尘的侵袭下微微颤抖。忍……快忍不住了……
* **整理卷轴:** 看到被自己扫得更加凌乱的卷轴,燕翎深感愧疚,决心好好整理。他抱起一摞卷轴,想找个稳妥的地方放好。结果脚下被散落的画卷一绊,一个趔趄!
* “哎呀!”
* “哗啦啦——哐啷啷——!”
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他怀里的卷轴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砸中了旁边堆放的几摞,连锁反应下,整个角落的卷轴如同雪崩般轰然倒塌!大大小小的卷轴滚落一地,铺满了小半个店面,场面比之前更加灾难!
* **墨昀反应:** 摇椅上的“尸体”猛地坐直!盖在脸上的画册“啪”地掉在地上。墨昀瞪着眼前卷轴的“尸山血海”,眼角疯狂抽搐,太阳穴突突直跳,嘴唇哆嗦着,似乎想骂人,但看着燕翎站在卷轴堆里,一脸“我不是故意的”、“老板我马上收拾好”的惊慌失措加无辜努力的表情……最终,那口气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内心哀嚎震天:**造孽啊!这哪是招了个杂役?这分明是请了个拆迁队的祖宗!还是自带爆破效果的那种!** 骂他?浪费口水。打他?浪费力气。算了……随他去吧……毁灭吧……
墨昀认命般地重新躺倒,连画册都懒得捡了,直接用胳膊挡住了眼睛,彻底隔绝这个糟心的世界。眼不见,心不烦……大概吧。
燕翎看着老板“生无可恋”的样子,更加愧疚了,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尸山血海”,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着“对不起老板我马上弄好”。他捡起一个滚到墨昀摇椅边的卷轴,想把它放回远处,结果脚下又被另一个卷轴绊了一下,身体一歪,手中的卷轴脱手飞出!
那卷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咕噜噜”地径直滚到了墨昀摇椅的阴影之下,正好停在他脚边。
墨昀被这近在咫尺的动静烦得不行,眼皮都没抬,下意识地就想抬脚把这碍事的玩意儿踢开。
就在他脚尖即将碰到卷轴的刹那——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目光,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凝固在卷轴末端露出的那一点点装裱边缘上。
那不是普通的裱绫。
那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已经有些褪色、边缘甚至微微起毛的……蓝色云纹锦缎。云纹的织法古朴繁复,带着一种久远岁月沉淀下来的独特韵味。这种蓝色,这种云纹……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锁孔。
墨昀脸上的慵懒、烦躁、厌世……所有惯常的表情,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白的怔忡。他挡着眼睛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放了下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小心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精灵,与之前那副懒散到骨头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其他杂乱的卷轴,精准地捏住了那个滚落在他脚边的、装着蓝色云纹装裱的卷轴轴头。
入手是微凉的锦缎触感,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岁月分量。
他没有立刻打开。
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有些粗糙起毛的云纹边缘。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触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一个久远得快要模糊的梦境。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将摇椅和他分割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他低垂着头,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摩挲着旧裱绫的手指,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指尖微微泛白。
店内,燕翎还在跟其他卷轴搏斗,弄得叮当乱响,嘴里嘟囔着“这个放哪儿”。灰尘依旧在光柱里飞舞。
但这一切喧嚣,仿佛都与摇椅边的墨昀隔绝了。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如同穿透了时空的迷雾。一丝极淡的、与这慵懒小店格格不入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漾开一圈微澜——那或许是深埋的怀念,或许是时光流逝的怅惘,或许是某种更为沉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过往的碎片。
只有一句无声的叹息,在他心底最深处幽幽回荡:
“… … …”
这短暂的失神,如同水面的涟漪,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燕翎终于笨手笨脚地抱起一摞卷轴,准备找个地方安置时,墨昀已经抬起了头。
脸上的怔忡消失无踪,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他随手将那个装着蓝色云纹的旧画卷轴,像是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般,塞进了摇椅旁角落里一堆更破旧、落灰更厚的卷轴最深处。动作随意得近乎刻意。
然后,他重新躺倒,捡起地上的《北岳烟霞图录》,却没有盖在脸上,只是随手丢在了一边。他半眯着眼睛,目光投向窗外刺眼的阳光,用一种恢复了惯常懒散、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驱赶意味的语调,对着还在跟卷轴搏斗的燕翎说道:
“喂,新来的杂役。”
“啊?老板!您吩咐!” 燕翎立刻停下手里的活,站得笔直,眼神亮晶晶地看过来,充满了干劲。
墨昀没看他,依旧望着窗外,慢悠悠地说:
“门口和地上的脏东西弄干净了?”
“马上!我弄完这些卷轴就去!” 燕翎拍着胸脯保证。
“嗯。” 墨昀淡淡应了一声,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顺便,把后院那堆柴劈了。晚上烧水用。”
“好嘞老板!保证完成任务!” 燕翎响亮地应了一声,如同接到了军令状,立刻又投入了与卷轴和灰尘的“战斗”中,干劲比之前更足了——老板吩咐我劈柴!这是信任!是考验我的力气!
墨昀听着身后叮叮当当、稀里哗啦的“勤快”动静,重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忘忧斋内,灰尘依旧在光柱里飞舞,卷轴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中混杂着墨臭、灰尘和少年汗水的味道。
一片狼藉。
一片喧嚣。
一片……鸡飞狗跳的、名为“平静”的假象。
而那个被深埋在角落最破旧卷轴堆里的蓝色云纹,如同一个被强行按回水底的秘密,暂时沉入了遗忘的阴影。只有摇椅上那人微微蹙起的眉峰,泄露了一丝并不平静的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