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镇的深秋,空气里带着清冽的寒意。几场冷雨过后,忘忧斋的瓦檐上挂着欲滴未滴的水珠,更添几分萧索。店内,墨昀裹着件稍厚的旧袍子,依旧缩在他的竹摇椅王国里,膝上摊着那本《北岳烟霞图录》,指尖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眼神有些空茫,仿佛灵魂已随着南飞的雁群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燕翎则缩在柜台后,笨拙地尝试修复一个摔裂的笔洗,店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
“笃、笃笃。”
轻微的叩门声打破了宁静。不是粗鲁的拍打,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谨慎的节奏。
燕翎抬起头,有些意外。这个时辰,少有客人上门。他放下粘了一半的笔洗,小跑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穿着粗布短打的陌生汉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他没说话,只是将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约莫一尺见方的扁平物件,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燕翎怀里。
“给墨老板。” 汉子声音沙哑低沉,丢下这句话,也不等燕翎反应,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清冷的街道拐角。
“喂!谁送来的?喂!” 燕翎追出去两步,只看到空荡的街巷。他挠挠头,满腹狐疑地抱着那沉甸甸的油布包回到店内。
“老板,有人送东西来,啥也没说就走了。” 燕翎将油布包放在墨昀摇椅旁的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墨昀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懒洋洋地瞥了一眼那油布包,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有被打扰的不耐。“拆开看看是什么破烂。” 他随口吩咐,又将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对里面的东西毫无兴趣。
燕翎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解开外面缠绕的麻绳,一层层剥开厚实的油布。油布之下,是一个朴素的樟木扁匣,没有任何雕花装饰,匣口用火漆封着,漆面上没有任何印记。
“咦?有封?” 燕翎拿起匣子,仔细看了看火漆,确实没有任何标识。他看向墨昀。
墨昀终于被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兴趣。他伸出手,燕翎赶紧将木匣递过去。墨昀掂量了一下,分量不轻。他用指甲在火漆边缘轻轻一划,那看似坚硬的漆封竟如同朽木般应声碎裂。
打开匣盖。
没有预想中的书信,没有名帖,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只有一幅画。
半幅画。
画卷陈旧得发黄发脆,边缘破损不堪,像是被粗暴地撕裂开来。它静静地躺在匣底,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沉默的伤口。
当墨昀的目光触及那画上笔墨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骤然停滞!
“啪嗒!”
他膝上摊开的《北岳烟霞图录》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墨昀整个人僵在了摇椅里。
那长久以来笼罩在他身上的、仿佛刻入骨髓的慵懒和疏离,如同遭遇烈日的薄冰,在刹那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僵硬和……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的手指还搭在打开的匣盖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双总是半眯着、仿佛永远睡不醒的墨玉眸子,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震惊?是痛楚?还是某种深埋已久、猝然被挖开的恐惧?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得如同眼前的旧画纸。
画上描绘的,是半幅山水。
笔触苍劲老辣,墨色淋漓酣畅。山势奇崛陡峭,如同盘踞的怒龙,云雾缭绕其间,带着一种孤高绝尘的意境。山间隐约可见飞檐斗拱的一角,檐下似乎曾题有诗句,但字迹所在的部分,恰恰是那被撕裂的边缘,只留下半方模糊的钤印和半句残诗:“……霞孤鹜……”。
这画风!这意境!这独特的、带着金石之气的笔触!
墨昀太熟悉了!熟悉到每一个转折顿挫都刻在他的灵魂深处!熟悉到足以瞬间击穿他耗费多年才勉强筑起的、名为“遗忘”的堤坝!
“老……老板?” 燕翎被墨昀这从未有过的剧烈反应吓到了。他从未见过老板如此失态,那眼神里的痛苦和冰冷,让他感到莫名的害怕。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
墨昀仿佛被这一声惊醒。他猛地闭上眼,又倏地睁开!眼底的惊涛骇浪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锐利,却再也无法掩饰。他不再看那画,目光缓缓抬起,落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极其遥远、也极其痛苦的过往。那是一种刻骨的恨意与……深沉的悲怆交织的眼神。
燕翎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店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了许多。
良久,墨昀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完全陌生的嘶哑嗓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认得这画?”
燕翎愣了一下,赶紧凑近那半幅残画,仔细端详。他不懂画,但目光很快被山间飞檐一角下方,一个模糊的、仅存一半的徽记吸引。那似乎是一个篆体的“栖”字,旁边还残留着几笔火焰般的纹路。
“这个……” 燕翎皱着眉,努力回忆,“这个标记……好像在哪本讲武林旧事的杂书里见过!对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是‘栖霞山庄’!那个以前很厉害、后来好像……没落了的武林世家!他们家的标记就是‘栖火纹’!没错!就是这个!” 他指着那残缺的徽记,语气肯定。
“栖霞……山庄……” 墨昀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半幅旧画的边缘,拂过那断裂的、如同泣血伤痕般的撕裂口。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抚摸一道陈年的伤疤。
那冰冷的、仿佛能将空气冻结的眼神,死死地钉在那画上,钉在那个被撕裂的“栖霞山庄”标记上。往昔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血腥与硝烟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的脑海。故友的笑语,山庄的烈火,背叛的刀锋,绝望的嘶吼……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翻涌的思绪压下。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冰碴,刺得肺腑生疼。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脸担忧又茫然的燕翎,最终落回那半幅染尘的故人旧画上。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懒散,不再敷衍,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冰冷与决绝:
“收拾东西。”
燕翎还没反应过来:“啊?老板,扫灰吗?”
墨昀站起身,动作不再有丝毫拖沓,那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久违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芒。他看也没看燕翎,目光仿佛穿透了忘忧斋的墙壁,望向了某个特定的方向。
“我们去栖霞山庄。”
“现在。”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燕翎,弯腰小心翼翼地合上樟木匣,将那半幅承载着血泪与谜团的旧画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个失而复得却又无比沉重的亡魂。窗外的冷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不散他眼中那凝结如冰的寒芒。
养老的幻梦,在这一刻,被这半幅染尘的故画,彻底击得粉碎。栖霞山庄,那个埋葬着他最深愧疚与最痛过往的地方,正以这种方式,将他强行拖回那血色的江湖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