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湿冷的柏油路上碎裂成蛛网,苏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仿佛还在冰冷的夜雨中回荡:“……可能挺不过今晚了……快回来啊——!”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狠狠钉进姜雨晴的耳膜,钉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高烧昏迷!
严重感染!
挺不过今晚!
这些词语组合成的恐怖画面,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麻木和绝望。地下通道的屈辱、被撕碎的纸币、休学的决绝……所有的一切,在“可能失去他”这个终极的、巨大的恐惧面前,变得渺小不堪,如同尘埃般被瞬间吹散。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破碎在寒冷的夜风里。她像一头被刺穿心脏的绝望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朝着医院的方向,疯狂地奔跑起来。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在她脸上、身上,模糊了她的视线。湿透的校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脏,和脑子里唯一一个燃烧的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要见到他!必须见到他!
高跟鞋崴了,她甩掉鞋子,赤着脚踩在冰冷湿滑、布满碎石的水泥地上,脚底被硌破划伤也浑然不觉。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脸颊,狼狈不堪。路上零星的行人像看疯子一样惊愕地避开她。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坐标——医院,抢救室!
她耳边只有一个声音——苏一的哭喊!
她心里只有一个祈求——让他活着!求求让他活着!
终于,那栋熟悉的、如同白色巨兽般的住院大楼出现在雨幕中。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上台阶,撞开沉重的玻璃门,像一道湿淋淋的、失控的闪电,劈开医院大堂死寂的空气,朝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狂奔。
走廊尽头,抢救室那盏刺目的红灯,如同地狱的入口,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周父周母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周母已经哭得晕厥过去一次,被护士扶着,眼神空洞,嘴唇不住地颤抖。周父像一瞬间老了二十岁,背脊佝偻着,双手死死攥着膝盖,指节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那盏红灯,仿佛那是连接儿子生命的唯一线索。
苏一和陈默也在,两人眼圈通红,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无助。看到姜雨晴这副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赤着脚、浑身颤抖、眼神涣散崩溃的样子冲过来,苏一立刻扑上去抱住她。
“晴晴!你……你怎么……” 苏一的话哽在喉咙里,只剩下哽咽。
“他呢?!他怎么样?!医生呢?!” 姜雨晴死死抓住苏一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中是濒临疯狂的急切和恐惧。
“还在抢救……感染性休克……医生说很危险……” 苏一泣不成声。
姜雨晴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陈默及时扶住。她挣脱开,扑到那扇紧闭的抢救室门前,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门板,声音破碎而绝望:“周屿安!周屿安你撑住!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要等栀子花开!你答应要带我去看雨林的!你不能骗我!你不能——!”
她的哭喊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护士过来试图安抚她,却被她一把推开。此刻,没有任何力量能将她从这扇门前拉开。
时间,再次变成了最残忍的酷刑。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抢救室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牵动着外面所有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姜雨晴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赤脚上的伤口混着泥水和血污,冰冷的地板不断汲取着她体内仅存的热量。但她感觉不到,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系于门内那个生死未卜的人身上。
地下通道的羞辱算什么?
休学算什么?
那缺失的160元又算什么?
只要他能活下来!只要他能睁开眼睛再看她一眼!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尊严、前途、健康……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要!
就在这时,她摸到校服口袋里那个硬硬的、边缘有些扎手的东西。
是那个旧吉他拨片。
还有……那些在通道里,被好心人放入吉他盒的、皱巴巴的、沾着雨水和……或许还有她血迹的零钱!她在崩溃逃离时,竟然下意识地将它们胡乱塞进了口袋!
一个微弱的、最后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的萤火,猛地亮起!
图鉴!
那本图鉴!最后一本!现在可能还在书店!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苏一,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光芒:“苏一!钱!我凑够钱了!图鉴!书店最后一本图鉴!快!快去帮我买回来!求求你!快去买回来!他要看!他一定要看到!”
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一把湿漉漉、皱巴巴、夹杂着硬币和纸币的零钱,不由分说地塞进苏一手里,力道大得惊人,眼神里的哀求几乎化为实质:“求求你!苏一!快去!在他出来之前!买回来!这是他的念想!这是他的药啊!”
苏一看着手里那把带着体温和雨水、甚至一丝血腥味的零钱,看着姜雨晴眼中那不顾一切的、濒临崩溃的执念,心脏像被狠狠揪住。她瞬间明白了姜雨晚刚才经历了什么。泪水再次奔涌而出,她用力点头,哽咽道:“好!好!晴晴你等着!我这就去!这就去!” 她抓起钱,毫不犹豫地转身冲进了雨幕中。
等待,变得更加煎熬。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姜雨晴的目光在抢救室的门和走廊尽头之间疯狂切换,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走廊尽头终于出现了苏一的身影!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硕大的、包装精美的硬壳纸盒!她跑得气喘吁吁,浑身湿透,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买到了!晴晴!最后一本!我买到了!” 苏一几乎是扑到姜雨晴面前,将那个沉重的、象征着无数艰辛和执念的盒子塞进她怀里。
姜雨晴紧紧抱住那个盒子。沉甸甸的。精美的铜版纸封面,光滑而冰冷。那株绚烂的热带兰花,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刺得她眼睛生疼。
就在这一刻——
抢救室的门,开了。
那盏灼人的红灯,熄灭了。
主治医生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沉痛。他摘下口罩,目光扫过瞬间围上来、屏住呼吸的众人,最终沉重地落在姜雨晴和她怀里那本崭新的图鉴上。
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医生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我们……尽力了。”
“感染……太重了……引发了多器官衰竭……”
“病人……周屿安……于凌晨2点17分……心跳停止。”
“请……节哀。”
“节哀”两个字,如同最终的丧钟,在空旷的走廊里冰冷地回荡。
周母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号,彻底晕厥过去。周父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墙上,身体顺着墙壁滑落,老泪纵横,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苏一和陈默捂住嘴,失声痛哭。
姜雨晴抱着那本崭新的、还带着书店油墨香气的《珍稀热带植物图鉴典藏版》,僵在原地。怀里的重量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抢救室的门完全打开。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上面的人,被洁白的床单完全覆盖住了头脸,只露出一个安静的、没有生息的轮廓。
他出来了。
可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她没能让他亲眼看一看,这本他们拼尽了一切、甚至付出了生命代价都想要得到的图鉴。
她没能让他亲手摸一摸,这株绚烂的、象征着另一个生机勃勃世界的热带兰花。
怀里的图鉴,从她僵硬的手臂间滑落,“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精美的包装盒摔裂开来,厚重华丽的书籍散落出来,内页里那些色彩斑斓、生机盎然的植物图片,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无比刺眼、无比残酷的讽刺。
姜雨晴没有去捡。
她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张被白布覆盖的病床。脚步踉跄,像一个失去提线的木偶。
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周屿安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容苍白却异常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弧度。只是,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最后一刻,仍在挂念着什么未了的心愿。
姜雨晴俯下身,用自己冰冷的脸颊,轻轻贴了贴他早已冰凉的脸颊。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苍白冰冷的皮肤上,迅速冷却。
她最终缓缓低下头,将一枚染着她血迹和泪水的、冰冷的吻,如同烙印般,轻轻印在他再无起伏的、冰冷的额头上。
然后,她替他拉好白布,盖住了那张她刻骨铭心的容颜。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本散落在地的图鉴,也没有看周围崩溃的众人。只是赤着脚,一步一步,踉跄地、沉默地,走向走廊尽头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了一切光明的黑暗。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夜空如同泼墨,沉郁得没有一丝星光。
永夜,终于彻底降临。
屿上,再无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