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天的天空，是一种压抑的、均匀的铅灰色，低低地压着南城，仿佛也披上了默哀的黑纱。空气凝滞，带着深冬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湿冷。墓园里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凋零草木的味道，冰冷而刺鼻。
姜雨晴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衣服，宽大的布料更衬得她形销骨立，像一棵被狂风摧折后仅剩枝干的幼苗。她站在送葬人群的最边缘，低着头，长发早已剪短，露出苍白脆弱的脖颈。她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那片刚刚被填平、覆盖着新鲜黄土的墓穴，仿佛所有的眼泪和情绪，都已在那天晚上的抢救室外流干了，耗尽了。
周围是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周母被亲友搀扶着，几次哭到几乎晕厥，嘶哑的悲鸣像受伤的母兽。周父一夜白头，脊背彻底佝偻下去，沉默地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像一尊迅速风化的石雕。苏一和陈默红着眼圈，紧紧站在姜雨晴身边，像是守护着一触即碎的琉璃。
牧师低沉肃穆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念着悼词，那些关于生命、关于安息的话语，飘进姜雨晴的耳朵里，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她的世界，在那一刻抢救室红灯熄灭时，就已经彻底寂静了。所有的声音、色彩、温度，都随着那个被白布覆盖的人，一起被埋入了这冰冷的地下。
仪式结束。人们开始陆续上前，将手中的白色菊花轻轻放在墓碑前。黑色的墓碑上，刻着“周屿安”三个字，下面是一串冰冷的数字——他短暂一生的起止日期。旁边，还刻着一行小字，是周父周母选的：“**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像是要刻意抹去他存在过的痕迹，只留下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姜雨晴没有动。她只是看着那些白色的花朵一点点堆积，像一片小小的、冰冷的雪地，覆盖在黄土之上。
人群渐渐散去，低声安慰着周家父母，然后步履沉重地离开。最后，只剩下姜雨晴、苏一和陈默，还有迟迟不愿离去的周家父母。
周母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始终沉默得像一抹影子的姜雨晴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巨大的悲痛转化而成的、尖锐的怨怼和冰冷的隔阂。
她一步步走向姜雨晴，脚步虚浮，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周母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刻骨的寒意，“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姜雨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缓缓抬起来，看向周母。
“阿姨……”苏一试图开口缓和。
“你闭嘴！”周母猛地打断苏一，目光却死死钉在姜雨晴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们家屿安……已经死了！就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总缠着他！让他不得安生！让他情绪激动！他怎么会……怎么会走得这么快？！”
尖锐的指责，如同冰冷的铁鞭，狠狠抽在姜雨晴早已麻木的心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母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通往无尽自责和悔恨的地狱之门。是啊，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那场争吵……
“那些日记！那本破书！”周母的情绪彻底失控，泪水混合着怨恨奔涌而出，“都是你！让他临死都不得安宁！都攥着那些没用的东西！现在他死了！你满意了？！你把他还给我啊！把我儿子还给我啊——！”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被周父和亲友死死拉住，拖拽着离开。周父回头看了姜雨晴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痛苦和一丝无奈的歉意，最终还是沉默地转回了头。
墓园里，彻底只剩下他们三人。冰冷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那些白色的菊花上。
苏一紧紧抱住浑身冰冷、剧烈颤抖的姜雨晴，哭着说：“晴晴，不是你的错……不是的……阿姨她只是太伤心了……”
姜雨晴推开苏一，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到那座新鲜的墓碑前。她缓缓蹲下身，伸出颤抖的、布满冻疮旧痕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墓碑上那个冰冷的名字——“周屿安”。
指尖传来的，只有刻骨的寒凉。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粗糙的碑石上，仿佛想从中汲取最后一点与他相关的痕迹，却只感受到一片死寂的虚无。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站起身。脸上依旧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她转过身，看着苏一和陈默，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苏一还想说什么，却被陈默拉住，摇了摇头。两人一步三回头地、担忧地离开了。
墓园彻底空寂下来。只有呼啸的风声，和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姜雨晴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双腿麻木。她才慢慢转身，没有再看那座新坟一眼，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了墓园。
她没有回家。那个充满了回忆和期待的家，此刻只会让她窒息。她去了那家他们曾一起自习过的咖啡馆，坐在他们常坐的靠窗位置。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仿佛又要下雪。
她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沉重的日记本——周屿安的日记。这是她仅存的、关于他的最后一点温度。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从雨中的初遇，到成为同桌的窃喜，到发现她笔记时的紧张，到辩论赛获胜后的得意，到雪地背她时的悸动，到确诊那天的天崩地裂，到看着她辛苦时的心如刀割，到最终那页染着血迹的、绝望的“……那本图鉴……”
泪水，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那些早已干涸的、属于他的泪痕和血渍。原来，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承受了那么多，那么久。
她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页。
在那片抢救前写下的、染血的字迹之后，还有一行字。
那字迹极其虚弱、扭曲，几乎难以辨认，是用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墨迹很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郑重：
**“姜雨晴，要……活下去。连我的份……一起。去看……真正的雨林。……对不起……还有……谢谢……”**
活下去。
连他的份一起。
去看真正的雨林。
对不起。
谢谢。
最后的五个字，像五颗温柔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姜雨晴心脏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所有的委屈、不甘、绝望、自责，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冰冷的咖啡桌上，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压抑而破碎，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却发现家已不复存在的绝望悲鸣。为她失去的爱人，为他承受的痛苦，为他们永远无法实现的未来，也为这句最后的、温柔的嘱托。
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嘶哑。
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但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眸里，却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芒。一种沉重的、带着痛楚的决心，在她心底慢慢凝聚。
她拿出笔，在那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在周屿安那行虚弱字迹的下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未晴。”**
不再是“姜雨晴”。
而是“未晴”。
像是一个决绝的宣言，一个沉重的继承，一个对逝去“晴”光的永恒悼念，也是一个对自己未来人生的、残酷的重新定义。
她合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他留下的最后遗言和无法推卸的使命。然后，她站起身，推开咖啡馆的门，走进了外面愈发凛冽的寒风之中。
铅灰色的天空下，少女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重量。她失去了她的“晴”，她的世界从此“未晴”。但她必须走下去，带着他的日记，他的嘱托，他未能看到的雨林梦想，以及那个刻入骨髓的新名字——**未晴**。
屿已沉没，永夜降临。从此，世上再无姜雨晴，只有带着逝者遗愿、在无晴世界里独自跋涉的——未晴。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