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

晨雾把教学楼裹得发潮，林郁刚走到三楼楼梯口，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哄笑。她放轻脚步走近，看见赵晓宇正举着手机，给几个男生传阅什么，屏幕的光映在他们脸上，像片油腻的光斑。

“你看你看，这角度绝了，跟拍电影似的。”赵晓宇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我就说她俩不对劲，果然被我抓着了吧？”

林郁的心跳猛地一沉，像被冰锥砸中。她想起昨天傍晚，在图书馆后的银杏林里，宁蕴因为月考失利哭了，她一时没忍住，伸手抱了抱她。当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落叶上，她以为没人看见——

“这要是发到年级群里，你们说王老师会不会请家长？”另一个男生的声音像根针，扎得林郁耳膜发疼。

她攥紧书包带，指节泛白，正要上前，就看见宁蕴从走廊另一头走来。她显然也听见了动静，脚步顿在原地，脸色白得像张纸，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热水溅出来，在瓷砖上洇出片深色的痕迹。

赵晓宇他们立刻转过头，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难堪的沉默。赵晓宇把手机揣回兜里，脸上挂着挑衅的笑：“哟，正主来了？宁蕴，你跟林郁……关系挺好啊？”

宁蕴没说话，只是弯腰去捡保温杯，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抓住。林郁快步走过去，替她捡起杯子，杯壁烫得惊人，像她此刻的心跳。

“关你什么事。”林郁的声音很冷，把保温杯塞进宁蕴手里，“我们走。”

她想拉着宁蕴离开，却发现宁蕴的脚像钉在了地上。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脸，只有肩膀在微微发抖，像寒风里的树叶。

“怎么不关我的事？”赵晓宇往前凑了一步，“大家都是同学，关心关心不行吗？再说了，你们俩在学校搂搂抱抱，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你胡说什么！”林郁的火气瞬间上来了，“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赵晓宇打断她，故意提高了音量，“只是好朋友抱在一起哭？林郁你当我们瞎吗？”

周围渐渐聚拢了些看热闹的同学，目光像无数只眼睛，黏在她们身上，又烫又痒。有人开始窃窃私语，那些模糊的词句像虫子，顺着耳朵往心里钻——“怪不得总黏在一起”“原来如此”“真恶心”……

宁蕴突然用力推开林郁的手，转身就往教室跑。她的背影踉跄了一下，像被抽走了骨头，保温杯里剩下的水晃出来，打湿了她的校服下摆，深色的痕迹一路跟着她，像道拖曳的伤口。

林郁想追上去，却被赵晓宇拦住了。“别急着走啊，”他笑得更得意了，“林大班长，跟我们说说，你俩谁追的谁？”

“滚开。”林郁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甩开赵晓宇的手，往教室跑，心里像被火烧着一样——宁蕴刚才的眼神，是空的，像被抽空了所有东西。

教室里的气氛比走廊更压抑。林郁刚坐下，就感觉无数道目光扎过来，带着探究、鄙夷，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陈佳佳凑过来，压低声音：“你俩……真的被拍到了？”

林郁没理她，目光死死盯着宁蕴的座位。她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像只缩成一团的刺猬。晨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却没留下一点温度。

早读课的铃声响了，王老师走进来，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停在林郁和宁蕴身上，眉头皱得很紧。“林郁，宁蕴，你们俩出来一下。”

办公室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王老师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屏幕朝上，正是赵晓宇拍的那张照片——逆光里，她抱着宁蕴，两人的影子融在银杏叶里，看起来确实亲密得过分。

“解释一下吧。”王老师的声音很沉，带着失望，“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懂事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林郁的声音有点发紧，“昨天宁蕴心情不好，我只是安慰她……”

“安慰需要抱在一起？”王老师打断她，指着照片，“全校都在传了，你们让我怎么跟年级主任交代？怎么跟你们家长交代？”

宁蕴始终低着头，手指紧紧抠着校服下摆，指甲几乎要嵌进布里。“老师，”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是我的错，你别怪林郁。是我……是我缠着她的。”

“宁蕴你胡说什么！”林郁急了，“明明是……”

“够了！”王老师拍了下桌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学校有规定，严禁学生之间发生不正当关系，你们这样……”她没说下去，却拿起了电话，“叫你们家长来一趟吧。”

“不要！”宁蕴突然抬起头，眼里布满了红血丝，“老师，别告诉我爸妈，求你了……他们会打死我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筛糠。林郁看着她惨白的脸，突然想起宁蕴说过，她爸妈是很传统的人，连她留长发都要管，要是知道了这件事……

“老师，这事跟宁蕴没关系，全是我的错。”林郁往前一步，挡在宁蕴面前，“要叫家长就叫我爸妈，别为难她。”

王老师愣住了，看着她们，眼神复杂。办公室里的空气像灌了铅，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的雾还没散，把天空遮得灰蒙蒙的，像谁哭丧的脸。

家长最终还是来了。林郁的爸妈还好，只是叹了口气，说回家好好谈谈；宁蕴的爸妈却在办公室就炸了，她妈妈抓着宁蕴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嘴里骂着“不要脸”“丢人现眼”，声音大得整层楼都能听见。

宁蕴没哭，也没挣扎，只是直挺挺地站着，眼神空洞得像口井。林郁想去拉她，却被宁蕴的爸爸一把推开：“离我女儿远点！你这个害人精！”

那天下午，宁蕴被她爸妈强行带回家了。她走的时候，没回头，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林郁站在走廊里，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心里空得发疼。

接下来的几天，宁蕴没来上学。赵晓宇把照片发到了年级群里，虽然很快被撤回，但该看的人都看到了。林郁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那些黏在身上的目光，像带刺的网，把她裹得喘不过气。

有人在她的课本上写“变态”，有人故意在她面前说“同性恋真恶心”，连陈佳佳都躲着她，像是怕被传染。教室里的空位像个黑洞，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宁蕴被她连累了。

周五下午，林郁去了宁蕴家小区门口。她不知道宁蕴怎么样了，只觉得必须见到她。她在楼下站了三个小时，腿都冻麻了，才看见宁蕴的妈妈把她送出来，往公交站走。

宁蕴剪了短发，齐耳的那种，显得脸更小了。她穿着件灰色的棉袄，低着头，像个认错的孩子。林郁想喊她，却看见她妈妈恶狠狠地瞪了过来，眼神像刀子。

公交车来了，宁蕴低着头往上走，刷卡时，林郁看见她手腕上有圈淡淡的红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公交车开走了，带走了宁蕴，也带走了林郁心里最后一点光。她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消失在街角，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格外冷，冷得像要把人的心都冻碎。

晚上，林郁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她知道是宁蕴发来的。她想回复，想告诉她没关系，想告诉她等她回来，但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眼泪落在手机上，晕开了屏幕上的字，像片模糊的海。

窗外的雾终于散了，露出了冰冷的月亮。林郁看着月亮，忽然明白，有些压力，不是两个人就能扛过去的。这个世界的偏见像座大山，轻易就能把两个单薄的身影压垮。

她想起银杏林里的拥抱，想起宁蕴当时的眼泪，想起所有那些温暖的瞬间，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靠近宁蕴，不该给她带来这些风雨。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林郁苍白的脸。她慢慢蜷缩在沙发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像只受伤的小兽。这个冬天，好像格外漫长，漫长到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