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重

宁蕴返校那天，天空飘着细碎的雪籽。她穿着件深褐色的旧棉袄，是她妈妈的款式，领口磨得发亮，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更像张薄薄的纸。剪短的头发没打理，乱糟糟地贴在耳后，露出的脖颈细得像易碎的玻璃。

林郁在早读课的铃声里抬起头，看见她低着头走进教室，脚步轻得像片雪花落地。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座位，放下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以前挂着银杏叶挂坠和小粽子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只剩道浅浅的勒痕。

“她居然还敢来。”后排传来窃窃私语，“要是我，早就转学了。”

“听说她爸妈把她锁在家里三天，打没打就不知道了……”

林郁攥紧了笔，墨水滴在练习册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宁蕴始终低着头，用指甲抠着桌角的木纹，一下，又一下，像在跟自己较劲。

第一节课间，林郁捏着颗薄荷糖走过去，刚想放在她桌上，就被宁蕴猛地抬手挡开了。糖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别碰我。”宁蕴的声音很哑，眼睛盯着地面，睫毛上沾着点细碎的白，不知道是雪还是别的，“我妈说了，再跟你说话，就打断我的腿。”

林郁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温度一点点散去。她看着宁蕴紧抿的嘴唇，那上面有道新鲜的裂口，结着层薄薄的痂，像片枯萎的花瓣。

“我……”

“滚。”宁蕴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歇斯底里的颤抖，“你听不懂人话吗？离我远点！”

周围的目光“唰”地一下聚过来，带着看好戏的兴奋。林郁捡起地上的糖纸，捏在手里揉成一团，转身回了座位。后颈的皮肤像被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那天之后，宁蕴像变了个人。她不再画画，不再看诗集，甚至不再抬头看窗外的云。每天只是机械地翻书、做题，课间就趴在桌上睡觉，把自己裹成个与世隔绝的茧。赵晓宇几次凑过去搭话，都被她用冰冷的眼神逼退了。

林郁看着她日渐消瘦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试过在她桌洞里塞热牛奶，第二天发现原封不动地放在垃圾桶旁；写了纸条想解释那天的事，却被她当着面撕成了碎片，纸屑飘落在两人之间，像场无声的雪。

冬至那天，学校组织包汤圆。教室里飘着甜香，陈佳佳拉着林郁去洗手，路过宁蕴座位时，看见她正把分到的糯米粉一点点捏碎，指缝里漏下的白色粉末，像她头发上未化的雪。

“你看她，”陈佳佳压低声音，“好像魔怔了一样。”

林郁没说话，舀了勺温水，悄悄倒进宁蕴面前的粉堆里。“和面团要先加水。”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宁蕴的肩膀抖了一下，没回头，却停下了捏粉的动作。林郁蹲下来，用指尖把粉和水拌匀，慢慢揉成个光滑的面团，推到她面前。“喏，这样就能包了。”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林郁没抬头，只是拿起一小块面团，捏成小团，挖了勺豆沙馅放进去，慢慢搓圆，放在宁蕴手旁。

“尝尝？”她笑了笑，眼里的光比桌上的灯光还亮。

宁蕴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碰那个汤圆。她猛地站起身，撞开林郁的肩膀，快步冲出教室，帆布包带甩在桌角，发出“哐当”一声响。

林郁追出去时，正看见宁蕴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发抖。她背对着自己，肩膀抖得厉害，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鸟。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郁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我知道你怕，可我们就不能一起……”

“一起什么？”宁蕴猛地转过身，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褪色的棉袄上，“一起被你爸妈骂？一起被我爸妈打？还是一起被全校人当怪物看？”她的声音嘶哑，“林郁，我跟你不一样，你爸妈会听你解释，可我呢？我爸妈只会觉得我丢人现眼！”

她抬手抹了把脸，指甲划过脸颊，留下道红痕。“我已经答应我妈了，好好学习，考个离家远的大学，再也不跟你有任何瓜葛。”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到此为止吧。”

林郁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那里的绝望像冰锥，一下下扎在心上。她忽然想起那个在桂花树下笑靥如花的女孩，想起她速写本里的彩虹和星星，想起伞下交叠的影子——那些温暖的瞬间，难道真的要像雪一样融化殆尽吗？

“我不相信。”林郁摇着头，声音发颤，“你说过跟我在一起很舒服，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那是以前！”宁蕴打断她，眼泪掉得更凶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被所有人看见了，我们是别人嘴里的‘变态’，是‘怪物’！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只是……只是想好好活着啊！”

最后几个字带着哭腔，像根断了的弦。宁蕴转身就跑，这次林郁没追，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像被风吹散的雪。

走廊里的风卷着雪籽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林郁抬手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也在哭。原来有些压力，不是靠勇气就能扛过去的，它像张密不透风的网，会把最坚韧的希望也勒得粉碎。

下午的班会课，王老师宣布了期末考的安排，话里话外总往“端正思想”“专注学业”上引，目光时不时扫过林郁的座位。林郁低着头，看着练习册上那个没包完的汤圆，忽然觉得很累。

放学时，雪下大了。林郁走出教学楼，看见宁蕴站在雪地里，身边停着辆自行车，是她爸爸的老式二八大杠。她爸爸倚着车把抽烟，眼神像淬了冰，看见林郁，故意往宁蕴身边靠了靠，像在宣示什么。

宁蕴低着头，把书包甩到车后座，动作僵硬地跨上去。自行车驶过时，林郁看见她的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却始终没回头。

雪花落在林郁的睫毛上，很快化成了水。她站在雪地里，看着那辆自行车消失在白茫茫的路尽头，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只有记忆里的桂花是黄的，彩虹是彩色的，宁蕴的笑是亮的。

回到家，林郁把那个装着桂花、星星和玻璃珠的瓶子从书架上拿下来。瓶身上落了层薄灰，她用袖子擦了擦，对着灯光看。那些曾经觉得珍贵的东西，此刻在玻璃后面显得模糊又遥远，像场醒不过来的梦。

她翻开那本《飞鸟集》，掉出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宁蕴画过笑脸的那片。叶梗上的红绳还系着，只是颜色褪得厉害。林郁把叶子夹回去，在扉页上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画了个小小的雪人，没有围巾，没有胡萝卜鼻子，只有两个圆圆的雪球叠在一起，像个沉默的句号。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屋顶盖得严严实实。林郁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从来都不需要说出口。就像雪人会融化，冬天会过去，有些陪伴，注定只能停留在某个瞬间。

只是不知道，那个被迫剪掉长发、穿着旧棉袄的宁蕴，在无数个被锁在家里的夜晚，会不会偶尔想起，曾经有个秋天，风是桂花味的，彩虹是触手可及的，而她们的影子，是紧紧依偎着的。